初长成哟……”
范楠靠在床上,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只是慈爱地摸着她的头顶。
范文采和范文程二人皆跪在地上,唯有她坐在床边,紧紧握着范楠的手。
“爹爹……”
“如今你已到了适嫁的年龄了,为父给你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辽阳都转运盐使司都同知之子,家境殷实,为父见过一次,相貌品行皆是不错的……”
跪在地上的范文采先是一惊,没想到父亲竟是要将她嫁出去……
她泪眼婆娑,啼哭道:“我不要嫁,我要在家守着爹爹……”
“女儿大了,哪里有不嫁的,你娘走得早,她生前一直嘱咐我要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范楠甚少拿母亲来糊弄她,他一直骗她说,她是他的原配夫人生的,可惜她不到两岁的时候,她母亲便去世了。
她还在抹着眼泪,声音梗咽:“不嫁,不嫁……”
他听着她的啜泣声,不觉得一阵心痛,冰冷的底面好像将寒意都传到了他的身上一般。
“此事就这么定了,你就是不愿意嫁也得嫁!咳咳咳……”
范楠说完,突然一阵猛咳嗽了起来,原本跪在地上的二人连忙爬起来扶着范楠,满目焦急担忧之色。
“父亲——”
他只是摆摆手,推开了两个儿子道:“你们去,为父无碍。”
她原本以为爹爹只是在吓唬她,只是因为她太调皮太贪玩了,也许只要她撒撒娇,爹爹就不会把她嫁出去了,爹爹舍不得让她嫁人的……
谁知眼下,当真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都没处使了。
爹爹老了,爹爹是真的要将她嫁出去……
出嫁那日,正直初秋。
她穿着红艳艳的嫁衣,麻木的就像灯影戏里头的皮偶一样,任由着别人摆布。
嫁人……对她来说一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可她现在却正穿着嫁衣,即将要嫁到辽阳的官吏家去,嫁给一个她素未谋面的男人。
她心里很乱,理不出个头绪来。爹爹为什么要着急着将她嫁人,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嫁给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喜轿一路从沈阳抬到辽阳,一路上吹着婚庆的唢呐,她头盖喜帕,听着无比刺耳。
她闷在轿子中,只觉得胸闷郁结,于是揭下喜帕,将轿子侧边的轿帘掀开透气。
谁知刚掀开轿帘,就瞧见了他。
他也换上了喜庆的衣服,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马脖上还系了红绸,可瞧他的神态却看不出一丝欣喜来。
他不开心吗?为什么不开心?眼前明明是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致,可仿佛落在他的眼中,却像是一片荒凉。他的目光……看起来竟像是责备。
她默默地放下轿帘,脑子里却想起了她跟着他在书塾读书的日子。
“因尔所见,得尔所悟……”
她默念着当初老先生说的那句话,她一直没有弄懂的一句话。
因尔所见,得尔所悟哟。你所看见的便是所想到的……因为心中想着爱人间合欢之景,所以想到“凤凰于飞”之意吗?
如果真是此解,那么他呢?他为什么脸红?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她?
她“哗”地掀开轿帘,这动静惹得骑在马上的他也侧目望向她。
四目相对,仿佛一瞬间,所有的感情都苏醒了起来。
“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她原本想对他说很多,很多很多,最后只化作一句——
带我走好不好?
她盯着他嘴唇张合,仿佛在说,“好。”
他没有食言,真的带她走了。
明目张胆地拉她下了喜轿,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也不知是哪来的冲动。
他看着她精心画过的妆容,不由得一阵心悸,幸好……幸好他迈出了这一步,没有让她就这么嫁给别人。
他驾马带着她,一路疾驰,像是逃亡一般。他甚至在想,如果可以,他倒真希望能带她亡命天涯。他将她环在胸前,一低头便能闻道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清香,天知道他等待这样一低头的温柔,等待了有多久。
脑海里满是她每日与他生活的点滴,她恼人的样子,读书的样子,习字的样子,撒娇的样子,欢喜的样子,失落的样子,倔强的样子。她也许和世上所有邻家碧玉一样,只是他偏偏就是被她的样子所吸引。
兄妹……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把她当做妹妹,从十五年前,那个战袍飞扬的背影消失在沈阳城的那一天,他再没有把她剔除出自己的生命。
一路上,多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与她一路过来,所有的感情都成了顺理成章。
他也不知道要带她去哪,跑到马儿也累得粗喘,他终于在一条溪涧边停了下来。
她的嫁衣很不方便,得提着裙裾才能走动,头顶上戴了许多繁琐的饰物,沉重重的,束缚得她难受极了。
他用荷叶给她盛了干净的清泉,因为今天要忙一整日,间隙肯定是没有时间方便的,所以喜娘特地交代了她不要喝水。到现在早就渴到不行,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们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周遭的景色居然出奇的美。倒真有几分王维笔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境。
“哥,你说回去以后,爹爹会不会大发雷霆……”
他一手揽过她,正陶醉这份难得的宁静,她竟十分不识趣地打断了他。她的老毛病又来了,一问便是一连串的问题。
“哥,你还记得原来书塾先生对我说过的话吗?他的话中之意,我想到了哦……”
“哥,我是不是很聪明?”
她当真是聒噪,听得他一阵心烦意乱,谁知她仍然一脸毫无所觉地继续说道:“哥……”
他不由分说,一低头就吻住了她叽里呱啦说个不停的小嘴。
“唔……”
迷恋了如此久,终于是尝到了。他想。原想浅尝辄止,可是却仿佛尝不够,只觉得就算老天要让他用余生换此时片刻的美好,也是心甘情愿。
她的粉拳捶在他胸前,他却伸手逮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摁在胸前。
这对她来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便令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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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楠正负手在屋中踱步,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喜还是忧。
“父亲,你先坐下来,大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一定会带姐姐回来了。”
一旁的范文程甚是担忧,怕范楠怒火攻心,只有不停地安慰着。
范楠一言不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也无法,只好陪着范楠一起等。
他们回到沈阳已经是深夜,路上的更夫已经敲过了三更。
家中气氛死寂,跨进屋时,他仍不忘紧紧握着她的手。
他知道,有些事情,迟早要面对,有些事情,无法逃避。所以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哪怕被人唾弃也好,他也要说出来。
她跟在他后面,怯生生地走进来,结果范楠并没有和预想中一样大发雷霆,而是扫了一眼他们紧握的双手,皱紧了眉头。
“父亲,我有话要说……”
“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吗?”
“我这么做是有缘由的。”他冷静地应答着。
范楠冷冷笑了一声,“这个秘密,我藏了十五年,原本打算带进坟里,化作黄土也就罢了。没想到今日,你们终究要逼我说出来。”
他心头一震,手上握着她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
“筝儿,你可知,你为何会说女真话吗?”
“……不知。”
“因为你是女真人家的女儿。”范楠语调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番台词早已在脑海中练习过了千遍万遍。
“爹爹……”
“我不是你的爹爹,你日后也不用再这么喊我了,至于你和文采,你二人若是彼此心仪,大可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不用避讳任何。”
范文采有如五雷轰顶一般,不敢相信事情竟会是这样的起源。虽然他一度追问过父亲,可他从未将这些透露给他过。
她脑中轰然一声,所有意识都归为空缺,不可置信地看着范楠。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情,她身子一软,便昏厥了过去。
她沉沉地醒来,他和范楠都在床边守着她。
“十五年前,你被人从你生母手中掳走,我将你收留了下来,你是你母亲和女真人生下来的孽种,所以李家不能留你。我祖上曾有愧于李家,不但如此,家父又曾受过李家恩惠,所以,李家的恩情,我不能不报。”
“李家是什么人?我生母……又是谁?”
“镇辽二十余年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当年将你交到我们手上的,是他的第二子李如柏,曾经的贵州总兵。而你的生母,是他的六夫人。”
是啊,大明又有谁敢自称李家?唯有那个名震关外的李成梁了吧……
在沈阳长大的她,并不是不知道李成梁这号人的,但毕竟……太遥远,太陌生了。
李成梁,李如柏,六夫人……这一个个名字涌入她的世界,仿佛眼前有白茫茫的一片浓雾,总是驱散不开。
“那我的生父呢?我的生父是谁?”
范楠沉默了。她的生父是谁,他不知道。李家人没有告诉他,他担惊受怕了十五年,可这十五年来,李家人也没有来找他,就连六夫人,也没有来寻找过这个孩子。就在他以为他可以安心了,可以将这个事实一直隐瞒下去时,却没想到……
而此时此刻,他要如何告诉她,其实她不过是个弃婴,是个孤儿。
造化……何止是弄人?
“你从前就不许我去赫图阿拉,你和爹爹一样那么恨女真人,你也不会要我了,我知道你也不要我了……”
她忘了该怎么流泪,只是死死拉扯着他的衣襟。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她捂着耳朵拼命摇头,语无伦次道:“你答应过的,就算是到死也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
他原本想拥她入怀的手僵在空气中,一切显得那么突兀和不自然。他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她,他开始后悔,如果没有迈出那一步,如果没有自私地想要带她走,至少……她会比现在好过一些。
上一刻,他们还那么美好。这一刻,早已天翻地覆。
……
“你为什么会说女真话呢,难道你是蛮子?”
“你的眼睛颜色也和我们的颜色不一样哦,好奇怪。”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沈阳城里的姑娘,倒像酒楼里流连的那些胡姬!”
她好像睡了很久,久到几乎可以将长达十五年之久的记忆重新翻出来重温一遍。
陷入一个很长的梦靥中,难以自拔,只能徒劳的挣扎着。
她决定逃跑。
这一次,是自己一个人流亡,没有人会带她走。也他会去找她,只是她知道,他再不会,再不可能带她走了。
只因为她和他不一样,她是关外蛮夷人的女儿,她是他的仇敌。
她不会骑马,只会骑小骡子,于是她草草收拾了行囊,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滞怠,乘着月色离开了沈阳。
她不识路,便沿着马市一路走,也不知道何处才是归处。
也许她应该去赫图阿拉,以前就一直很想去赫图阿拉,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种类似血脉般的向往之情。其实老天一直在暗示着她种种,可惜她从未上心过。
这是第七日,她筋疲力尽,身上的干粮也早已吃光了。
原以为入夜之后,马市上便不同白天般熙熙攘攘了。谁知越是到了晚上,马市越是热闹非凡。
草帐外点着篝火,几个女真人围着圈坐着,有吃有喝,有说有笑。
烤羊腿的香味儿直在她鼻子周围打转,她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在在一旁的老魁树下坐了下来。一夜的颠沛,她也已饥肠辘辘了。
远处一搁老头儿拄着拐杖走了过来,闻道了这边的烤肉香,笑眯眯地靠拢过去,“几位爷赏点吃的呗?”
“给是成啊,但总没得天上掉馅饼吧?”
旁边一人附和道:“是啊,你得让爷几个瞅着开心,爷才能给赏啊!”
“几位爷何必为难老朽这介穷酸书生呢?”
其中一位颇为年轻英俊的男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周围的人纷纷恭敬地退让开来,看来是身份非比寻常。
“即使书生,想必有几分文墨,不如就即兴作首诗吧,如何?”
那老头儿眼珠子骨碌地转了两圈,清了清嗓子,开始念道。
“累累椎髻捆载多,拗辘车声急如传。
胡儿胡妇亦提携,异装异服徒惊眴。
天朝待夷旧有规,近城廿里开官廛。
夷货既入华货随,译使相通作行眩。
华得夷货更生殖,夷得华货即欢忭。
内监中丞镇是邦,连年峰火疲征战。
兹晨何幸不闻警,往事嘻嘘今复见,
共夸夷驯斯人福,载酒招呼骑相殿,
寒威懔懔北风号,不顾尘沙扑人面。
严申互市勿作伪,务使夷心有余羡。
群酋罗列拜阶前,仍出官钱共欢宴,
令其醉饱裹馂余,归示部落夸恩眷,
朝廷有道将领贤,保尔疆土朝赤县,
肉食酪浆如不充,常来市易吾不谴。”
摇头摆脑的一首诗作罢,可把那几个女真人给看傻了眼儿。唯有站出列的那位俊朗非凡的少年,倒是颇为赞许地点头。
扬手对后头的人道:“作得好,赏!”
他如此一说,后头的人皆跟着起了哄,不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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