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慢慢抬头盯着帐顶,终于什么也没有再问,却在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
……
半个月后,临安城的栖凤酒楼。
临近午夜了,还通火通明,酒香四溢。
墨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撑腮帮,半醉半醒的眼,斜睨着面前沉默不语的清俊男人,叹了一口气。
“师兄,我怎么觉得你这次来,又变帅了?”
“贫嘴!”墨妄嗔她,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满带疑惑,“说吧,让我来有什么事?”
“想你了不行啊?”墨九为他的杯子里倒满酒,嘻嘻笑着,“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墨妄看着她不接嘴,墨九自顾自地笑,“有时候这日子真是令人觉得很感慨。好像认识你还在昨天,一晃居然过去十年了。日子真的过得……好快。师兄,咱上次兴隆山一别,又有小半年了吧?”
“是。”墨妄还是一身朴素的青衫袍服,近几年的调理,让他的身体逐渐好转,清瘦的面容俊朗如斯,已经基本恢复了以前的元气,这让墨九放心不少。若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他的终身大事。
没有心仪的女人,也不动娶妻的心思。
问得急了,便拿墨家的事情来搪塞,偏生感情的事,哪怕墨九是钜子,也勉强不得。
对一个人最大的好,就是尊重。这是墨九的理解。
于是,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没有人提了,懂的人自然知道左执事心里装着的人是谁,没有人戳破,却有人好奇,墨妄真的要为墨九守候一辈子吗?
一辈子太长了。
墨九担心,可墨妄自己,大概也不确定。
正如他所说,不是不娶妻,只是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人。
“兴隆山的桃花都开了吧?”墨九问着,突然满脸柔光的笑:“我最喜师兄院门那株桃树了。姿态足够妖娆,花色也足够娇俏,那时师兄在病中,花开时,便是我最喜之事,我会想,秋冬叶,叶落成枯枝,春天一到,树叶会再绿,花儿也会再红,师兄你也一样,肯定有一天会醒过来,如那桃花一般,灼灼其华……”
听得墨九剖析当年心境,墨妄眸中有暗波流动。
默了一瞬,他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了她欢乐中暗藏的某种情绪,轻声道:“阿九在这里若是不愉快,不如回兴隆山歇息一阵。你娘近来身子不太好,你也正好可以陪陪她……想必陛下也不会阻止的。”
是的,不会阻止。
萧乾从来不会阻止她的任何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宠她的。
可两个人这样亲厚的关系,哪怕墨九不提,墨妄又怎会看不出来她心情不好?
兴隆山离临安有些远,但流言这种东西比长翅膀的生物还飞得快,关于墨九无子引朝廷动荡的事,墨妄一清二楚,而织娘的病,一来为方姬然的死,一来也是为墨九忧思所致,兴隆山上亦有无数人为墨九义愤填膺。人都护短,护自己人,在他们看来,这个江山,有一半都得归功于墨九,若无墨九,又何来大狄朝的今日,如今论功行赏,各有了各的好去处,墨九就因为生不出儿子,就受排斥,莫说她不答应,墨家也不答应。
自古以来,共患难易,同甘甜难。
唯一利耳,世人参不透。
这些纠纠绕绕,墨妄都知晓。
可哪怕他怜惜墨九,孩子的事,最是敏感,他帮不了忙,甚至劝都不知如何去劝。
两人对视着,他只能默默为她倒酒,“今晚喝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是是是,都听你的,左执事大人。”
墨九脸上始终挂着笑,喝酒的速度比墨妄还快。
两个人絮叨一阵兴隆上的事,墨妄说得一本正经,逗得墨九哈哈大笑。
等笑得腮帮都痛了,她突然敛住脸色,认真问他:“师兄,我有一个问题。你说,一个皇帝,如何真的没有皇子该怎么办?”
看她喝得半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赤红,布满了红血丝,墨妄不由心疼不已。
就他所知,萧乾为了孩子的事,并不比墨九操心少。毕竟直接面对群臣与非议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为了这件事,他已不知压下了多少奏折,训斥了多少臣工,甚至有一个倒霉的家伙,还因此被他贬到了偏远的蛮荒之地,从正二品混成了一个地方小县令。也亏得萧乾性情的冷戾,还有……如今的满朝文武,真正得势的那群人,好多都曾经与墨九共过患难,有一些私人交情。要不然,这件事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在私底下传扬,到底还维持着一片风平浪静。
念到此,墨妄一叹。
“小九,我只能说——身为男人,他不易。身为丈夫,他做到了对你的承诺。你是幸运的。”
男人总是比较容易理解男人一点。
萧乾的不容易,墨妄全都能体会。甚至他私底下也会想一想,如果角色换了他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生只娶一妻,哪怕没有儿子,也不另娶?
这世间,也只得一个萧六郎了。
当然,除了萧六郎,其他人哪怕想,也未必敢,就算敢,没有这般魄力压得住。
“我知——”墨九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墨妄,突然一本正经地换了话题,“所以这次找师兄来,我是想问问,神龙山都修缮好了吗?”
墨妄不知她为何隔了这么久,又突然提及此事,眉心微微一拧。
“听申长老说,就快完工了。”
“……我突然想去看看。”
“去看看?”神龙山有什么可看的?
墨妄不知原委,就那般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墨九默默喝着酒,却一个字都不提。
“小九……”墨妄眉心微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有什么想法,给师兄说——”
墨九吸了吸鼻子,身子慢慢前倾,趴在桌子上,然后将头埋入自己的胳膊弯里,似醉非醉的咕哝。
“我想,开祭天台……”
……
宣正二年三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节前几日,墨九以回兴隆山看娘的名义离开临安,领着墨妄等人再回神龙山。
这是她第二次回来墨家总坛。
算一算日子,离她上次离开,已是整整一年过去了。
正如她所说,时光从来不等人,飞逝,不停飞逝——
这一次算是墨家的家事,萧乾国事繁忙,并没有随行,如今的他,坐在了那张天下最重的椅子上,终究不再如当初那般自由了。
有时候想一想,墨九甚觉好笑。
人这一生啦,总在为了自由而抗争。可争来争去,倒是愈发不自由了。
沿着那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山道,一行人上得山顶。
神龙山景色如昨,总坛的建筑却是焕然一新。
墨九怀着心事,并心思欣赏,也没有时间去耽搁,抵达神龙山的第一日,她在大祭坛前做了一场祭祀,然后将墨妄与墨家几个长老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单的小会,安排了一些墨家的事情,就浩浩荡荡的领着一群人往祭天台而去。
“娘!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一个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好吧,你每次都这般哄我,结果也没甚好玩的。”
“这次啊,绝对好玩。”
“真的,不骗人?”
“骗你是小狗。”
一路上,墨九都在和萧直开玩笑。
母女两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像是去旅游度假。
对,这次来神龙山,墨九还带着八岁的小公主萧直。
她这个异样的举动,墨妄以及墨家众人都不太理解。往常这小公主虽然也喜欢跟着墨九倒处瞎转,但祭天台这种神秘莫测的未知领域,墨九是绝对不可能带上她的——还有,按说墨九要开祭天台,不应该瞒着萧乾才对。两个人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互相隐瞒过,为何这一次,墨九要这样做,不仅不曾告诉萧乾已经拿到了八个仕女玉雕,就连回神龙山的事,都瞒得滴水不漏,半点风声都不让走漏。
这样的氛围,墨家人心里都隐隐有些紧张。
当年的传说,从来没有改变过。
千字引关系着墨家机关与武器图谱……
也就是说,千字引干系着国之江山命脉。
他们家钜子这般做法,该不会受了刺激,动了什么心思吧?
换了别人,或许他们不敢想。但墨九何时做过正常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众人敢在心里琢磨,却没有人敢问。
毕竟墨九这几年,越发让人猜不透,也看不透了。
于是,默默相陪着,在墨九与萧直的欢笑中,其余人全都肃穆而庄重——
“小九,到了!”
墨妄的声音,把墨九的思维拉了回来——
她捏紧萧直的手,微微昂头,仰视着面前这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姑且叫它山峰吧。
祭天台位于神龙山主峰的最高处,四周却光秃秃没有半根树木,独立其间巍峨高耸,是一块整体的巨石凿成,像一个圆柱形的巨大物体,内里全是机关,高达九层,顶端似乎隐入了云层之中,肉眼无法看见,如同通向天际,故而,叫着祭天台。祭天台外面的石壁上,有着年久风化的浮雕,模糊的浮雕已分不清所画何物,却可寻到当初的精工巧刻。位于正前方的是,是一道圆拱形的大门,铁制的,紧紧闭合着,庄重而肃穆。
第一次见到这个门,墨九有种见到泰姬陵的感觉。
第二次见到这个门,她依旧感慨于它建造的精巧。
只是不知,今日祭天台一开,又当如何?
这一刻,她不是不犹豫。
可终究,她闭了闭眼,坚定的脚步还是迈了出去。
大门是很早已经就可以打开的,外置锁,不用费什么力气。
进入第一层,是祭天台的大殿,内中的摆设除了墨家先祖的画像,重点就在中间。
那里有一个石磨形状的圆形玉石台面,台面的中心位置,有一个深凹的手印。
这就是钜子的手印了吧?
四柱纯阴之体,墨家钜子,可以手印开启祭天台第一层。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十年了。
墨九忽然有点恍惚,当初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墨家大会开始,她需要用十年的时间,才能按下这个手印。
“小九……”墨妄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一张阳光般的俊脸上浮上几分阴霾,“你都考虑好了吗?”
“嗯?嗯。”墨九朝他一笑,提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台前。
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她的手,顺着印子的方向摁压下去——
嚓嚓!
原来她的手,真的可以打开祭天台。
墨九血液微微一热,心底产生了一种宿命感。
也许正如东寂所说,这个时代,本来不该有她这个人,一切都是注定的,人为改变,又如何可能?
熟悉的机括声,在寂静的祭天台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层打开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却与墨九事先猜测的并不一样。她曾在脑子里模拟过祭天台的机关,以为一个仕女玉雕开启一层,那么,就是放入一个仕女玉雕,就打开一层,然后进入下一层,直到循环结束为止。却不知道,原来手印一开,机关启开,眼前场景几度变色——如春暖花开之中,似有微风徐来,偶有鸟语花香,又有寒风凛冽,白雪纷飞,冻可刺骨……
等场面定格,众人再睁眼,祭天台的中间,不是一个放置仕女玉雕的机关槽,而是八个。
玉石台上,是按八卦位置排列的八个机关槽,形状与仕女玉雕无异。
每一个机关槽的位置,都写着一个字。
分别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墨九微微眯眼,大抵明白了。
别过头,她唤曹元,“放乾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
曹元得应着,马上将手上的仕女玉雕慎重的放上去。
众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看玉石台飞速旋转,转成一抹影子,转成一个八卦,而四周像蒙上了一层迷雾般,变得朦胧而不真切,风灯的光很难穿透,他们瞧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紧紧盯住那发着光般旋转的玉石台,头晕眼晕的等待着,直到它速度减慢,然后停下来。
这次,停在最外面的,是坤字玉槽。
火光掠过墨九的眼睛,勾勒住她眸底的凝重。
“放坤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曹元依言行事。
如此类推,仕女玉雕一个又一个放入了玉石台的机关槽里,而每放入一个玉雕,画面就会像第一次那般轮换一遍,这个过程有些漫长,祭天台的气氛也由此变得越发低压,机括声“哐哐”不断,却没有一个人多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艰难,仿佛被什么东西压抑着,哪怕他们手上都有着足够照明的风灯,也无法照透那种摸不着的阴暗——只有玉石台,从开始的白玉之色,慢慢颜色越来越浅,到离墓玉雕放下去似,几乎变成半透明的颜色。
诡异!
惊悚!
沉睡百年的祭天台,似乎正在被唤醒——
墨九紧紧拉着小丫头的手,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在火光中,那两片嘴唇的颜色,似乎……近乎鲜红,娇艳欲滴。
墨妄一直在观察着她。
一丝不祥的预感,让他心里一紧。
他走上前去,低头看一眼墨九紧拽小丫头的手,目光深幽,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小九,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墨九波澜不惊地回头看他,“哪里不对?”
墨妄双唇轻轻一抿,视线跟着她落在旋转的玉石台,“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又该哪样?
谁也不知道祭天台开启到底会怎样。
墨九亦是不知道。今日之举,她只是在赌命运。
或者说,赌一个本来就该她宿命的结局。
有些事情,既然是注定,那就无须回避。
不论将有怎样的结果,都她都愿意坦然接受——
轻嗯一声,墨九眉心紧拧着,看已经放入玉槽中的几个仕女玉雕,淡淡对墨妄道:“师兄的顾虑我明白,但我以为,到底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让我们费尽心思得到,已经足够折腾。不管如何,我相信,老祖宗不会真的祸害她的子孙——”
不会害她的子孙。
可不表示不会害别人啊?
毕竟躺在棺材里的老祖宗,是无法确定进来的到底是亲人还是贼人的。
但墨九确定的事,旁人改变不了。更何况,八个玉雕已经放入了七个,也不差这一个了。
墨妄叹息一声,慢慢放开了扼住她的手。
“那……好吧。”
他俩的对话声音并不小,在场的弟子听了,心里都有些紧张。对于未知的担忧,是人之常情,就连曹元在听令准备放下最后一个“兑”字仕女玉雕的时候,手也有些发颤。
“速度放!”墨九瞪他一眼,“墨迹什么?”
她声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原本闭合的大门,从外向内洞开了。
一群人带着冷风闯了进来,冷风中,有一道冷冷的声音,如同冰刃般割向了墨九的耳膜。
“阿九,你怎么能带着小丫头偷偷来祭天台,却不告诉我?”
“父皇?”萧直尖叫一声,几乎快要跳起来。
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眼前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都新鲜,却不知凶险,更不知她的父母有着怎样的纠结,有了怎样的隔阂。一听见萧乾的声音,她猛地转身就要放开墨九的手,扑过去迎接她的父亲。
可她步子迈出去了,身子还在原地。
墨九冷着脸,死死拽住她的手,然后将女儿拖回来护在臂弯下,淡淡回头看去。
“陛下事忙,这是墨家的家事,不想劳烦你。”
一声陛下,生分而客套,瞬间将两人关系划出了十万八千字。
而这,也是萧乾继位以来,墨九第一次这样唤他,还用了这样冷漠的语气。
“阿九……”萧乾狠狠皱眉。
“陛下有何吩咐?”墨九一个字比一个字冷,而促使她唤他“陛下”拉开距离的最大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萧乾偷偷尾随而来,摆明了对她的不信任,还因为他的身边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陆机老人。
还有一个是她恨不得直接掐死喂猪的温静姝。
对她的冷漠,萧乾似乎有些感慨,叹息一声,只顺着她的话问。
“阿九为何又想到开祭天台了?”
他没有问她,什么时候找齐的仕女玉雕,只问为什么想到开祭天台了。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萧乾应该是一早就知道,其实她晓得仕女玉雕在哪里。
可他没有问过,也从来没有拆穿过她——
换以前墨九会觉得这是尊重,可人的感觉随环境与心情会有不同。这一刻,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城府之深,世间无人匹敌。哪怕她日日睡在他的身边,亦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冷笑一声,墨九微微仰起下巴,努力克制着情绪,不让小丫头难过。
“闲着无聊,没事就来玩玩喽!陛下是有什么指教吗?”
相比于她的冷漠,萧乾淡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更无半点责怪之意。
“阿九,我只是担心你。不放心你独自前来——”
“不!”此情此景,墨九很难定下心去想什么,瞥一眼那个温静姝,想到陆机说的“那个药”,看着这一群人,像吃了苍蝇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儿,语气也就格外尖锐,“你不是担心我,你是在怀疑我。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仕女玉雕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你,偷偷来开祭天台,你认为我想要独占千字引,对你的江山,对你的社天下有图谋。”
萧乾眉头一皱,还没有回答,陆机老人就抢了话头,“可不就是吗?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这小女娃娃,心机还真是深咧。也就我这个傻徒弟,也就他相信你是清白的。”
“呵呵!”墨九冷笑,“我若不清白,早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了!”
“你以前清白,只是时机不成熟,如今嘛——”
“我放你娘的屁!”
墨九这时也管不了什么长辈不长辈了。
眼前这一幕太闹心,不管萧乾有没有怀疑她,都让她极为心烦。
十年光阴,她为他汲汲营营,到头来,她却成了最值得怀疑的一个。
这到底该说是可悲?还是可笑?
冷绷着脸,她冷笑一声,环视众人,傲然道:“八卦墓是我墨家的,祭天台也是我墨家的,千字引更是我墨家的,我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要何人来论我清不清白?我去你娘的清白!我墨九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有种的拦我一个个试试?”
看她这般激动,萧乾眉心拧紧。
“阿九,你切莫生气,咱们有话……”
“没话!”墨九就像那个在婆媳对仗中的输家,除了拽着女儿的手略感温暖,只觉得遍体生寒,哪怕这个男人曾是她所有的情感依靠,哪怕他们曾经经历过数不清的艰难,共过患难也共过枕席,此刻,她不需要任何道理,半句话也都不想和他说。
不是任性,只是累了。
“娘……”父母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让萧直意识到了什么。
她紧张地扯住墨九的胳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澄澈、明亮,还略带惊恐。
“你和父皇……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直直……”
“好不好嘛!”
墨九闭一下眼睛,“好。”
女儿无辜的眼神太抓心,即便有再大的火气,墨九也得压下去。
而且,反正走到这一步了,吵架确实毫无意义。
安抚地摸了摸萧直的脑袋,她半眼都不看萧乾,只侧过头去,冷声指挥曹元。
“放兑墓仕女玉雕!”
这番情形,曹元也一直紧张着。
听得命令,他再道一声“是”,慢慢落下玉雕,将之导入机关槽——
嘭!
八个玉雕一齐,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中,玉石台渐渐变了颜色。
从薄薄的半透明色,变成了全透明,整个台面几乎都消失在众人的面前,只有八个仕女玉雕仿佛在悬空旋转。
转着,转着,八个仕女仿佛活过来了似的,栩栩如生,姿态不一,身上被一种青白相应的光芒笼罩着,美丽得令人呼吸一紧,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陷入在那样的画面中,视线朦胧,神智混乱——直到旋转的玉石祭台慢慢停下。
“呀!又出现一个机关槽。”
低呼的人,是离得较近的曹元。
众人也都看见了,透明的玉石祭台上,八个仕女玉雕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形的机关凹槽,通体透明,泛着一种神秘而阴森的幽光,令人心底发悚。而萧乾来时还可以开启的祭天台大门,已然彻底消失,整个空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水桶,除了玉石祭台,再无任何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当祭台出现手印时,得钜子手印去开启。
当祭台出现玉雕机关槽时,得用玉雕去开启。
那么,当祭台出现一个人形的机关槽时,得用什么做钥匙去开启机关?
难道是……人?
有人打个喷嚏,寒战不已。
一群人怔怔而立,呼吸都微微急促。
而这时,在所在人的注视中,人形的机关槽上,竟慢慢显出一行金色的大字。
“欲开祭天台,当以活人祭!”
以活人祭?!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机关槽,目光几乎定住。
太可怕了!因为在十个大字下方,还有一行补充的小字。
“活祭之人,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身系墓诅之血——”
什么是墓诅之血?墨九不知道,身体却有些恶寒。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人,这里就她一个,而墓诅之血,墓诅之血,是不是……就是她身上的血,天寡、失颜,也都与她血液有关,而这种血,就被称为“墓诅之血?”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她也不需要答案。
因为将事情联系在一起,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猜测的真实性。
可他娘的,这哪里是开祭天台,分明就是谋杀啊。
如果不活祭,那祭天台打不开,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
人都为己,哪怕她不愿意活祭,别人会不会把她丢进去活祭?
一切仿佛进入了某个古怪的迷局,墨九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忙活一阵,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原来真正的考验从来不是手印,也不是八个仕女玉雕,而是“以活人祭”。
而她现在思考的是——所谓活祭,在她肉身毁灭之后,会不会真的有千字引,引渡她的灵魂,让她回到那个属于她的世界?
老祖宗啊!
这简直就是一场豪赌!
哪怕世上最凶狠的赌徒,也不敢随便拿自己的生命去赌啊!?
更何况,她原本以为千字引如果可以引渡灵魂,她还能把闺女带上,如今看来——就算这事是真的,所谓引渡,也是死而后生,如同那个“过去门”一样,只有她这样有过去的人,方能回到过去,没有过去的人,恐怕就是永久的死亡了。
墨九手心捏出了一层湿汗,身体也像一个聚光体,收获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沉默中,气氛阴森森的冷。
死亡靠近的紧张,抓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沉寂中,墨妄安静地靠近了墨九,一如既往站在她的身边。他的行为所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不论任何时候,他都不会让任何人动墨九,包括萧乾也不可以。
“娘……那是什么意思啊……直直有些怕……”萧直识得字,几乎都能看明白字面上的意思,也吓得小脸苍白,抓紧墨九的手,动都不会动了。
“不怕。”墨九心里也紧张,可表情却很镇定,“娘会保护你的。”
“……爹!爹啊!”在萧直心里,爹就是她伟岸的天,在危险来临的时候,除了想到墨九,她也会习惯地指靠着萧乾。
在这之前,萧乾一直沉默,颀长的身影半落在阴影里,目光寂寥地只是看着墨九,不言不语。如今听了女儿紧张的喊声,他终是慢慢踱步过来,带着一抹淡淡的中药香味儿,站在墨九和萧直的身边,双眼微微一厉,望向了陆机。
“师父,只能一试了。”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都听不懂。
但显然,陆机是懂的。那老头儿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不高兴地瞥一眼墨九。
“不试又能如何?你舍得你的宝贝疙瘩?”
宝贝疙瘩指的是墨九了。
于是,他俩的话,也就不是那么难理解了——难道他们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这个机关?
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纷纷望向了萧乾。
他却神色漠然地转头,冷眼看向一直不曾出声的薛昉。
“把她丢入祭槽——”
她?这个她是指谁?
墨家弟子当即紧张起来,有人摸上了腰刀,就连墨妄也握紧了血玉箫,死死盯住薛昉的动静。
只有墨九,她牵着萧直静静而立,并无半分紧张——
不论她与萧乾关系如何,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至少萧六郎不会害她。
果然,薛昉得令,立即按刀走向还在发懵的温静姝,对身边两个精壮的侍卫下了命令。
“来啊!把她丢上机关槽!”
“啊!”温静姝如梦初醒般,震惊地睁大双眼,看一眼萧乾,再看一眼陆机,她几乎不敢置信地惊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师父,师父……你不是说,不是说只要来祭天台,证明了那妖女想要为祸大狄,六郎就会弃了她吗?你不是说,要我为六郎生儿育女吗?你不是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还为此专门为我配了上好的药吗?师父……这都怎么回事?”
“你问我?”陆机翻个白眼,“你傻啊!我不哄你,那药你能吃?”
这么多年过去,温静姝自己都是用药大师了,若不花点心思坑蒙拐骗,难免会被她发现破绽,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啊,这些年来,老人家我也是心累。唉!苦了我哦。”
唉声叹气着,陆机捋着花白的胡子,不停摇着头,那少了一根的手,让墨九目光微微一刺。
“这……什么情况?”
没有人回答她,萧乾与陆机也没有。
因为相比于弄清温静姝的事情,关系众人性命的祭天台更为重要。
在这说话的工夫,两个侍卫已经举着温静姝,丢入了那个玉石做成的祭槽之中——
温静姝不是死人,当然是会挣扎的,几次三番下来,侍卫只得把她手脚捆了,这样一来,她的身体终于契合了机关槽,像一把开锁的钥匙似的嵌入了玉石祭台上——
机关开启,与先前祭台开启一样,那个玉石台连同机关祭槽仿佛一个磨豆腐的石磨,飞快地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被置于中间的温静姝野兽似的挣扎着,低吼着,最终慢慢地归于平静,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水流淌……
玉石祭台也再一次换了一种颜色。
从泛着晶莹的透明色,变成血一样红,令人恐惧的血红。
等石台停下时,温静姝连同机关槽都不见了。
而祭台俨然成了一块血玉!
一块通透的血玉,用人血染红的血玉——
恐惧感铺天盖地,生生抓扯着众人的心。
大殿内安静着,久久,无人出声。
墨九手臂也有些僵硬,她紧紧搂住萧直,把小丫头的头连同双眼一同捂在胸前,额头上紧张得青筋都冒了出来。
这血绞人肉的一幕实在太过恐怖,噩梦一般,让她今生都不敢回想。
更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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