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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凤尾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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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九日以前,我在一个林子里遇见一个老太太,她浑身鲜血躺在草地上,眼见是快不成了。我瞧她可怜,便扶她起来,给她喂‘同心丸’。”

    拓拔野心头一热,微微一笑。

    那“同心丸”乃是两年前岛上弟兄被海毒参所蛰时,拓拔野揣摩《百草经》中的药草气性,讨教怪医草本汤后,自己配成的方子。其中一味同心花,便是纤纤与拓拔野一道在南岸崖下找着的。

    忽然心头大震,蓦然想起纤纤摘着那花时,侧头红着脸说,将这味药命名为同心丸。他当时也未多想,只道以花名为记,一笑而已。但今日陡然忆起,才发现那时纤纤对自己竟已是情根深种。

    想到此处,心中酸苦,百感交集。纤纤离岛之时,竟不忘将这药带走,想来也是舍不得自己的缘故了。只是这药只对寒毒有奇效,要拿来补心救命,那就远不能逮了。听她竟以此药用以疗伤,酸苦之中又不禁有些莞尔。

    纤纤道:“那老太太对我说:‘姑娘,你心肠真好。可是你是救不了我啦。老太婆就快死了,想求姑娘帮我做件事。’我见她好生可怜,便点头答应。她说:‘老太婆这里有个东西,想求姑娘交给一个人。’”

    “我见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只怕就要死啦,便又点头答应了。老太太说:‘那就多谢姑娘啦。那个人叫雷神,住在雷泽城。有名得很,你定然找得到的。见了面,你只须说这东西是空桑传人送给他的便可以了。’”

    听到此处,众人无不变色。依此说来,那老太太又是何方神圣?纤纤道:“我听她说到空桑仙子,觉得奇怪,还想问个仔细,岂料她说得太急,一口气续不上来就此死了。”

    八郡主道:“那老太太长得什么模样?”

    纤纤道:“她长得好生古怪,眉心有一个大瘤,耳朵尖尖的,手里始终握着一根桃木杖。”

    众人大惊失色,孔淮东失声道:“桃木姥姥!”

    众侦兵将军的脸上俱是难看之极。原来这桃木姥姥乃是昔年木族圣女空桑仙子的侍女,相传与雷神有姑侄血缘。自空桑仙子被流放汤谷之后,便四处流浪。十年前,桃木姥姥在都社山被群兽围困,恰逢火族九路侦兵经过,亲眼瞧见她被兽群冲倒,只余白骨一具。倘若纤纤所言属实,那么这桃木姥姥十年前便没有死,其时侦兵便有失职之嫌。

    八郡主道:“她给你的东西是什么?你记得么?”

    纤纤道:“便是那长生杯,和那张图上所画的一模一样。”八郡主道:“你记得是谁告诉你那是长生杯么?”

    纤纤道:“我到雷泽城后,找到雷神府,说空桑传人给雷神送礼物来了。雷神和几个人见了那杯子后,都激动得很,其中一个人喊道:‘是长生杯’。我这才想起,从前听辛九姑说过,那长生杯是木族的第一圣器。没想到这第一圣器竟在我的手里啦。”

    众人越听越是糊涂,拓拔野也是一团迷雾。

    纤纤既然一口咬定那杯子如图所示,则必是琉璃圣火杯无疑。但雷神等人见了之后,又何以大呼“长生杯”呢?难道是雷神造作,故意诓骗纤纤么?那么桃木姥姥岂不是偷盗琉璃圣火杯的嫌疑人?以她与雷神的关系,以及杯子的归属来看,只怕那雷神也与此事有莫大关系。

    众人越想越是起疑,又惊又怒。

    那米离缓缓道:“如果纤纤姑娘说的全部属实,那么此事只怕是木妖蓄意已久的阴谋了。想盗走琉璃圣火杯,令赤帝永不能出关,让我们在两年后的五帝会盟上失意而返。”

    吴回冷冷道:“究竟是不是那桃木姥姥干的,眼下断言还太早。即使是她,也必定有内应相助。”转身运转真气,对着纤纤道:“既然那杯子不是你盗走的,为何先前又突然承认?又说拓拔野是同谋?”他对纤纤始终有所怀疑,又对拓拔野颇有警惕之意,即便此时仍存疑忌之心。

    纤纤柳眉紧锁,似乎不愿回答。八郡主又淡淡地重新问了一遍。

    纤纤肩头微颤,突然掉下一颗泪来,既而玉箸纵横,哽咽道:“那臭乌贼对我这般无情无义,我是不想活啦。他…他要救我,我偏生就要死在他的眼前,让他这一生一世都永远记得我。”声音凄楚悲苦,刻骨缠绵,一声声如雷霆般劈入拓拔野心头。

    拓拔野心中大震,那酸苦疼痛之意陡然又翻涌上来。愧疚、怜惜、难过、茫然交相跌宕,心道:“她的这番情意,我这一生一世又怎能报得过来?”想到雨师妾的笑靥,心中更是疼痛不可抑。

    虽然他此刻心中,已经分明知道情感隶属,但要他日后决情断义,将纤纤拒之千里,又觉得断断不能。一时间心潮激涌,迷茫不觉。

    众人没想到这一句诘问,竟然引出了儿女情意,都微觉突兀尴尬。

    烈侯爷咳嗽一声道:“此事相关重大,牵涉两族战和,你们有什么建议么?”吴回冷冷道:“易办得很,带上这两位贵宾,一齐到雷泽城与雷神当面对质!”

    众人倏然色变,那雷神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倘若此事当真是他所为,那也罢了,但万一其中还有隐情,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纷纷把目光投向米离与烈炎。

    米离缓缓道:“传令三军,明日一早出发。千里快马,速请战神雄兵屯压边境,待命而发。”扫了烈炎、吴回一眼,沉声道:“我们即刻赶往雷泽城,为雷神贺寿。”

    树影闪掠,星光乱舞,风声呼呼。

    那紫衣女子风行极快,一盏茶的工夫,已经穿过树林,将蚩尤抛在数十丈后。蚩尤并不擅长御风术,又逢大战初毕,经脉受损,真气调集不能随心所欲,追赶起来极是吃力。但事关纤纤下落,心中忧急,咬牙振奋精神,穷追不舍。

    紫衣女子始终不回头,忽东忽西,绕折奔行。她所选路线,均是极为凶险曲折的所在。险壁飞瀑,刺木灌丛,穿梭自如。

    疾奔了半个时辰,紫衣女子突然顿住。前面天蓝如海,星辰欲坠。狂风呼卷,四壑林涛不绝。竟是个千仞悬崖,已无路可走。

    紫衣女子衣袂飘飞,黑发卷舞。伫足片刻,突然奔上悬崖,朝下奔踏崖壁一路冲将下去。蚩尤想也不想,也一跃而出,陡然垂直朝下,急速踏壁狂奔。

    两人前后相随,在笔直峭立的千仞崖壁上御气疾行。

    紫衣女子格格脆笑,双臂一张,身形曼妙地翩翩飞起,乘风滑翔,从对面山崖那犬牙交错的嶙峋兀石之间穿过,足尖一点,又高高飞起,转眼已到了彼山百丈开外。

    蚩尤待要收势调气,御风追行,但方甫用气,心窝突然撕裂般地剧痛,仿佛当心被扎了数十刀,真气迸散。他低喝一声,黄豆大的汗珠瞬间迸飞出来,全身衣裳尽数湿透。眼前一花,全身无力,登时朝下疾速摔落。耳边听见那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万丈悬崖,白雾凄迷横锁。冷风如刀,劈面刮来。蚩尤神志稍稍清醒,咬牙强忍那撕心裂肺的疼痛,猛地吸了一口气,聚意凝神,将丹田真气一路调集,集结右臂,反手霍然拔出苗刀。

    绿光从手腕上闪入刀柄,刀锋亮起一道眩目的光芒。念力及处,红影乱舞,咿呀声起,十日鸟仆仆飞出,盘旋绕飞,将他接住。

    蚩尤心如万虫噬咬,周身每一处都随之剧痛震荡,大汗淋漓,面色惨白。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呻吟,意念积聚,驾御着太阳乌,展翅高翔,朝着紫衣女子追去。

    那“两心知”肆虐益盛,蚩尤几次险些便要疼痛得晕厥。但他凭着坚韧的意志力,竟然苦苦支撑,保持清醒,始终驾鸟紧随紫衣女子之后。

    紫衣女子的曼妙背影,那拧身踏步,御风飞行的身姿步法,都与昨夜“纤纤”象极。迎风吹拂的夜风,带来她身上的丝丝缕缕幽香,也同昨夜“纤纤”身上的妖异体香完全一致。

    蚩尤忍痛追行,心中越来越是惊疑,那莫名的不祥之感迅速弥散,竟比那钻心的剧痛还要强烈,让他喘不过气来。内心深处,那个始终不敢思量的念头缓缓浮起,越来越清晰――难道昨夜自己追踪的纤纤,不是真正的纤纤,而是这女子乔装所化么?

    心中剧震,许多疑惑与不解处突然冰雪消融。

    这个念头昨夜便曾在脑海中闪过,但当他面对那春花灿烂的笑靥,听到那娇脆婉转的声音,所有的疑虑便又立时烟消云散。特别当他在竹林之外,听见她呼唤“鱿鱼”之时,更是心醉神迷,再无疑虑。

    是了,倘若那纤纤果真是假的,她为何又知道这私密的称呼呢?心中疼痛忽然加剧,原本笃定的念头又迷糊起来。猛地吐纳真气,意守丹田,屏弃浮念,忖道:“罢了,多想无益。先一路追行,看她往哪里去。”

    紫衣女子似是知道无法将他摆脱,索性放慢节奏,飘落在地,款款而行。

    过了片刻,蚩尤心中的那“两心知”怪虫也逐渐安稳下来,疼痛渐止。蚩尤调整真气,跃下鸟背,尾随其后。十只太阳乌则昂首挺胸,阔步而行。偶尔振翅扑扇,立时卷起阵风。咿呀怪叫,叶木簌簌,林鸟惊飞。众多麋鹿、虎兽也闻声而逃。

    天色将亮,幽蓝朦胧的林中,晨雾弥漫,湿气甚重。脚下的露水渗透鞋底,洇入麻袜。脚步踩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巨树参天,藤蔓四垂。紫衣女子分花拂柳,婀娜而行,不紧不慢。那雪白的赤足,交错款摆,似乎隐隐合着某种韵律,说不出的优美,说不出的魔魅,似乎每一步到踩在蚩尤的心弦上。

    她的紫色腰带上,垂悬着一个冰蚕丝袋。蚩尤青光眼望去,里面似乎乃是一个红色玛瑙也似的东西,轻轻摇摆,撞击着那浮凸丰盈的臀部。蚩尤看了两眼,登时口干舌燥,不敢多望。

    紫衣女子旁若无人地漫步,低低地哼起歌来。嗓音略带沙哑,低沉婉转,仿佛在他耳畔低语哼唱。偶尔顿挫的鼻音,摩挲得他耳根都有些发痒。虽听不清歌词,但那歌声妖媚温柔,似乎与先前在林中河边,裸体洗浴之时所唱的一样。

    蚩尤才听了片刻,脑海中就突然闪过她雪白妖娆的胴体,登时面红耳赤,一道热火从小腹直窜全身。立时收拢心神,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妖女定然不是纤纤。纤纤怎会唱如许淫邪妖异的曲子?”一念及此,登时对这女子起了说不出的厌憎之意。她的魅惑力也似乎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漫步行走。清晨时,朝阳红艳,层林金染,山林中水雾逐渐消散。蚩尤将十日鸟封印苗刀,负刀而行。

    两人又这么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下了这片巍峨山脉,到了平原上。

    万里麦田,金穗如浪。紫衣女子从田埂上曲折穿行,沐着阳光,发丝裙角飞扬卷舞,宛若透明一般。田中的男子瞧见她翩翩走过,蝴蝶追随,都怔怔地放下手中的活儿,直愣愣地瞧着,直到她消失在麦浪之中,方才回过神来。一个男子失魂落魄地望着,手中镰刀机械似的挥舞,割着麦穗,突然“哎哟”一声大叫,险些将自己的手指一齐切下。

    牛群抬首低鸣,紫衣女子格格娇笑,蝴蝶般翩然穿梭,掠到了官道上,朝北而行。

    蚩尤依旧远远地随行其后。见她漫不经心,东张西望,似乎随意乱逛,心中颇有些不耐,直想冲上前向她质询。但此女妖异诡秘,决非寻常之辈,又与昨日的纤纤似有微妙关系,自己这般强行质询,只怕适得其反。既已花费这么时间,倒不如耐心追随,瞧她能耍出什么花样。

    又走了半个时辰,紫衣女子突然抬头看看太阳,又低头看看影子,侧头冥思苦想片刻,蓦地发足飞奔。赤足一点,翩然乘风而起,空中踏步,急速朝东北奔行。

    蚩尤立时调息御气,全力追去。暖风吹来,麦香阵阵。突然心中一疼,那刀绞虫噬般的尖锐剧痛又排山倒海般袭来,真气崩散,汗如雨下,蚩尤“啊”地一声,险些从空中摔下。他心中骂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定是这妖女使怪!”

    突然心中一凛,想起昨日那“纤纤”暗施毒手时,所说的话来。刹那间恍然大悟:“是了!这‘两心知’不是能让下蛊者知道我心中所想么?所以她才知道我叫‘鱿鱼’!”一念及此,所有疑虑全部想通,这紫衣女子定然便是昨日那“纤纤”无疑!

    心中寒意大盛。突然又想,或是纤纤被妖魔附体、妖法所惑,化成这神秘女子?

    但蓦地又想起当日龙神在古浪屿冰窖中曾说过,纤纤右腰下有一点梅花痣,自己昨夜瞧她洗浴时,洁白无暇,绝无此痣!

    冷汗涔涔而下,心中再无半分怀疑。

    想到那妖女竟然能知道他心中所想的每一桩事,登时犹如自己全身一丝不挂,被她瞧个精光一般。心中狂怒,又想到这妖女竟然假扮纤纤,令他神魂颠倒,傻态百出,更是怒不可遏,当下忍痛仰天狂啸,登时数十只飞鸟被震得肝胆尽裂,扑簌簌地摔将下来。远处众人无不惊骇侧目。

    蚩尤盛怒之下,便又想运转真气,将那“两心知”硬生生逼将出来,但是方甫用力,那剧痛攻心,登时摔落,几欲晕死。

    蚩尤咬牙爬将起来,忍住那波浪般卷席而来的剧痛,御风疾行。决计无论如何,也要将那紫衣女子擒住,逼问出纤纤下落。

    紫衣女子衣裳漫舞,飘飘欲仙,蚩尤真气不畅,心中又剧痛若狂,始终追她不上。

    前方出现了隐隐山丘,虽不甚高,却绵延不绝。穿过一条横亘的大河,对岸便是野草地,繁花似锦,一直铺陈到十余里外的山脚下。

    那山脚下层层叠叠一片,都是以竹木构建的巍峨楼台,几枝大旗迎风招展,似是驿站。正中一竿大旗上,写着“雷泽”二字。蚩尤心道:“原来已经到了雷泽城境内。想来这驿站便是雷泽城的南郊百里驿了。”

    大荒各大城邦,通常设纵横两条官道。在离城邦百里外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通常都会设四个驿站,供来往之人休息,称“百里驿”。越是大的城邦,盖因南来北往客极多的缘故,其百里驿以及城内的驿站,规模也便越大。而且百里驿也是各大城邦炫耀实力的招牌。

    雷泽城乃是木族三大圣城之一,规模之大,即便是全大荒,也不过有十余个城邦可与之匹敌。是以它的百里驿气派甚大,亭台楼阁既雄伟又雅致,绵绵一片。百里驿方圆十余里都不种庄稼,开辟草地,改道河流,供来往客人的龙马驰骋与饮食。

    雷泽城既是木族圣地,高手颇多,倘若被人瞧见苗刀,只怕又要陷入重围,反倒让这妖女乘隙逃脱。

    当下蚩尤忍痛聚意,默念“抽丝诀”,真气在五指间旋绕缠舞,草丝拔地而起,随着五指的转动迅速缠织成一匹绿色的丝布,迎风鼓舞。

    蚩尤脚下毫不停顿,反手拔刀,左手将那绿布电卷缠绕于苗刀之上。将苗刀完全封好之后,重新反负于背,步履如飞,紧追紫衣女子。

    将近百里驿时,紫衣女子放慢步履,蚩尤心中的剧痛也随之缓释。一路疾奔,他心中的狂怒逐渐平息,慢慢冷静下来。见那紫衣女子飘然进入百里驿,心道:“这妖女七折八拐到这雷泽城驿站,定有原因。”想到连日来所听见的此城雷神寿庆的消息,以及纤纤敬献长生杯的传闻,隐隐更觉不妥。当下强自按捺愤怒,敛息凝神,大步朝驿站走去。

    远远地便瞧见驿站主楼里人头耸动,三层楼上都坐满了八方来客。鼎沸人声,隐隐可闻。紫衣女子如蝴蝶穿花,翩然朝楼上走去。

    蚩尤收敛真气,大步而去。驿站外龙马长嘶,怪兽徘徊。少说也有千余马兽在草地上吃草休息。但蚩尤刚一走进,藏于层层包裹下的苗刀所逸散出的木属灵力仍是惊动了兽群,一时间惊嘶惧吼,不绝于耳,龙马灵兽纷纷奔散。

    驿站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高大傲岸的少年背负绿色布裹,狂野不羁,满脸怒色,一路大步而来。所到之处,兽群惊惶辟易,草木摇摆不定。不知是何方神圣。

    但驿站众人俱是从大荒各处赶来,为大荒十神之一的雷神贺寿的,连日来穿行千里,所见所闻都是奇人怪事,这少年虽然殊为特异,但也并不放在心上。纷纷回头继续聊天喝酒。

    蚩尤目不斜视,径直进了驿站主楼,穿过人群朝楼上走去。

    经过西面窗口时,一个瘦小汉子突然吃了一惊,霍然起身,指着蚩尤尖声道:“就是这小子!羽青帝转世!”这一声叫喊尖锐刺耳,整个主楼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蚩尤稍稍转头,瞥了那瘦小汉子一眼,他登时“啊”的一声,吓得朝后猛退,脚下一软,坐倒在后面一人背上。蚩尤突地想起这汉子似是在日华城的驿站中见过,叫做古侯声。

    众人纷纷起立,脸上均是古怪的神情,眼睛死死地盯在蚩尤背后的绿色布裹上。鸦雀无声,只有众人粗浊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越来越沉重。

    这十几日内,羽青帝转世背负苗刀纵横木族疆土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荒。木族第一神器重现天下,对于眼下扑朔迷离的木族局势,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倘若谁能获得苗刀,在明年的青帝推选中,获胜的机率将极大。

    几日前日华城内,青帝转世大战木神的消息也不翼而飞,木族众城邦城主得知这信息之后,更是转侧难眠,生怕被木神捷足先登,纷纷派遣精兵,四下追寻,盼望能于他人之前夺得苗刀。

    而火水土金四族,也对这苗刀颇有觊觎之意。神帝既死,新帝待立,自然谁也不愿意他族此时团结强大。木族青帝失踪之后,各大木族城邦明争暗斗,青帝转世与空桑转世的消息遍及天下后,这种争斗更是越演越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四族坐山观虎斗,都是心中窃喜,巴不得木族为了这苗刀自个儿打得头破血流,元气大伤。

    眼下听说这少年竟就是连日来闹得大荒沸沸扬扬的青帝转世,众人心中震惊、狂喜、畏惧、兴奋、忧虑一股脑儿迸将出来,连呼吸几乎都在瞬间停顿。木族众人几乎便想立时出手,将苗刀抢下逃之夭夭,但立即想到此处众人环伺,纵然抢到苗刀也未必见得能够生还。倒不如静观棋变,等到众人争抢得两败俱伤之时再伺机抢夺。

    一时间人人都这般打定主意,是以虽然起身环伺,但并无一人动手,只是相互观望。

    蚩尤此时心中,只想着一个念头,那就是抓住紫衣女子问出纤纤下落,对于周围这人山人海、重重杀机竟没有丝毫在意。当下冷冷地瞥了古侯声一眼,继续目不斜视地往楼上走去。

    楼梯上的几个大汉咽了口口水,情不自禁地往旁边让开,任由他大步而上。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突然齐齐围涌而上,“呛然”声中,刀剑纷纷出鞘,寒气大作。蚩尤视若不见,充耳不闻,继续拾级而上。

    楼上挤将过来、一看究竟的黑压压人群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潮水般朝两旁分开。

    蚩尤一步步走上二楼,冷冷地扫望了众人一眼,那凌厉剽悍的目光使得众人心中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蚩尤目光突然顿住,偌大的二楼,只有一个人未离开座,依靠南窗,托腮眺望。正是那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转过头来,眼波流转,笑吟吟地盯着他,雪白素手托着香腮,玉葱也似的手指韵律地轻敲着脸颊。眼神中满是笑意,倒仿佛与他十分熟稔一般。蚩尤心中怒甚,但受拓拔野影响,身处险境情绪波澜之时,反而更加镇定。当下嘿然而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五族群雄海潮般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刀枪如林,在数丈之外斜斜相指。

    紫衣女子格格笑道:“臭小子,你这般死乞白咧地追着姐姐,是想吃姐姐的豆腐么?”

    蚩尤哈哈一笑,道:“我对臭豆腐一点也没有胃口。”盯着她的双眼,一字字道:“只要你把纤纤的下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紫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半晌才喘着气,笑道:“纤纤?那又是什么豆腐?竟能让你拼着性命不要,也非吃到不可么?”蚩尤强忍怒意以及裂心的剧痛,攥紧拳头道:“现在说出来,我决计不难为你。”

    紫衣女子将头凑到他咫尺之距,眼波荡漾,吐气如兰。笑吟吟地盯着他,吹了一口气道:“我偏不告诉你。”

    蚩尤大怒,再也按捺不住,意念聚集,便要施放“蔓藤萝诀”,心中突然猛烈剧痛,全身微微一颤,“两心知”又发狂也似的咬噬起来。这次的疼痛远较先前为甚,心肺犹如被万箭攒穿、齿锯磨锉,真气念力登时涣散,黄豆大的汗珠再次淌落如雨。

    众人见他突然委顿,汗出若浆,脸上虽木无表情,但脸色煞白,极是难看,显是遭了谁的暗算。心中无不大喜,但见别人不动,也犹疑不敢上前。

    紫衣女子在他耳边腻声道:“真是恶人有恶报。瞧你以后还敢不敢偷看姐姐洗澡。”

    当是时,窗外兽嘶马鸣,烟尘卷舞,叱呵声中远处又有六人呼啸而来。驿站外有人欢声长呼道:“松竹六友来啦!”紫衣女子“咦”了一声,花容微微失色。

    驿站内五族群雄无不变色。这松竹六友乃是雷泽城雷神极为亲信的悍将,“松尾针”唐矢、“竹节刀”宫风波、“梅花刀”若有无、“梧桐琴”郭筑、“残荷扇”史听风、“菊花刺”窦琮六人素以勇悍团结闻达天下。

    这六人担任雷泽城巡城使十余年,不知斩杀了多少居心叵测的奸细谍使,眼下突然离城来此,多半是听闻青帝转世到来的消息,赶来争抢苗刀了。强龙不斗地头蛇,倘若苗刀在此落入“松竹六友”手中,其他城邦将再无希望了。

    众人相互对望刹那,一个水族汉子叫道:“还等什么?快抢呀!”众人霍然醒悟,猛然大吼,齐齐向蚩尤冲去。楼上楼下观望的群雄也发狂般地冲来,楼梯上挤作一团,“嗑嚓”一声,楼梯陡然断折,数十人惊叫跌落。

    “轰”的一声,楼板翻飞断裂,十数大汉破地而上。一时间众人纷抢,刀剑相加,乱成一片。“哎哟!我的耳朵!烂木奶奶的!”一人捂着血淋淋的耳朵,当头给了身侧汉子一刀。旁边一人怒道:“辣你姥姥的!”回身也是一刀。鲜血飞溅,众人破口大骂声中先行火拼开来。

    冲在最前的数十大汉狂呼着挥刀冲上,突然银光暴射,惨呼迭起,十几人捂脸弯腰,鲜血淋漓,双手在全身乱抓不已。后面的人冲将上来,登时将他们踏倒,长枪刀剑如雨刺来。

    紫衣女子叹道:“臭小子,你得罪的人可真多。难道这些臭男人洗澡你也偷看么?”素手轻扬,又是一蓬银光暴闪而出。众大汉惨叫不迭,又倒下一片。

    众人又惊又怒,喝道:“妖女!识相的便给我让开!”紫衣女子格格笑道:“哎哟,我好害怕。”拍拍蚩尤的肩膀道:“我可帮不了你啦。”衣袂飘飞,身形曼妙地飞出窗去。

    众人狂呼声中一涌而上。“哧”的一声,两条丝索笔直飞出,将苗刀缠住,奋力向外夺去。

    蚩尤捧心弯腰,痛得喘不过气来。“扑”的一声轻响,心中剧痛倏然尽消。刀枪齐至,寒气森冷。背上苗刀已被丝索缠住,几乎将他朝后拖起。

    蚩尤大吼一声,昂然立起,绿光爆舞,桌椅四下飞射,撞倒三个大汉。“吃”的一声,那绿色丝布寸寸飞裂,青光眩舞。两条丝索登时断裂,随风卷起。

    蚩尤反手拔刀,转身飞旋斜劈,电光飞舞,宏声巨响,宛如闪电惊雷,惊天动地。正是“神木刀诀”中的“惊雷诀”。

    这一刀狂野恣肆,气势恢弘。刀光及处,鲜血横飞,十余人来不及惨叫已被硬生生斩为两段。刀势未衰,厉气纵横,又将十余人手足斩断,血肉四溅,红雨喷飞。

    蚩尤心中的狂怒已经达至沸点,只觉一股麻麻痒痒的感觉经由喉咙直贯脑顶,几欲爆炸。那血腥味闻入鼻息,不知为何竟让他说不出的兴奋。从未有过的凛冽杀意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突然仰天哈哈狂笑。

    众人惊骇之下,已经全部住手,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心中升起莫名的惧意。

    蚩尤猛地止住笑声,扭头朝众人瞪去。双目尽赤,面目狰狞,目光中满是兴奋而又狞恶的杀机。众人惊惧之下,纷纷朝后退却。

    五族群雄中多有凶悍桀骜之徒,被他这般一瞪虽然颇有惊惧之心,但立时镇定下来。想到若能抢得苗刀,那便是不世奇功,功名利欲之心迅速便压过了恐惧之意,紧握兵器,凝神戒备。

    一个中年长须男子缓缓道:“诸位好朋友,大敌当前,咱们木族可不能为了长生刀自相残杀,没的让外人笑话。”声音雄浑,清晰地传到每人的耳中。蚩尤认出此人正是日华城时邂逅的宗春绍。

    有人叫道:“他奶奶的,说的好听。若是我抢了苗刀,你们能不把我大卸八块么?”宗春绍道:“这位朋友,你是火族的,若是要抢我们的神器,那自然要被我们大卸八块了。” 众人叫道:“正是。”

    宗春绍道:“宗某有个建议,既可避免咱们自相残杀,又可从这冒牌的青帝转世手中取回本族圣器。”木族群雄叫道:“说!说!”

    宗春绍道:“谁先抢到长生刀,谁便是长生刀的主人。其他人若是敢突施冷箭,再行抢夺,大伙儿便将他碎尸万段。”众人叫道:“好极!”宗春绍喜道:“既然如此,大家便跟着我发誓吧。”众人轰然答应,都随他一道发了一个毒誓。

    木族众人先前都担心抢到苗刀之后,反成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既有这等规矩,心中都大为平定,摩拳擦掌,便欲一哄而上,抢得苗刀。

    蚩尤冷冷地站在一旁,听众人呼叫呐喊,心中又疼又痒,躁动难耐,那陡起的杀机越来越盛,眼前一片血红,狂暴的真气宛若狂风骇浪般在体内四处疾走。脑中狂热混沌,只想立时挥刀杀入人群,斩个痛快。突然心中一凛:那紫衣女子呢?刹那间清醒了大半,抢身冲到窗前,朝外眺望。

    万里蓝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蔽。黑云从西边翻腾蔓延,迎面吹来的风中偶尔夹杂着冰冷的雨丝。天边传来隐隐雷声。

    烟尘滚滚,旷野上六骑狂飙突进,朝那紫衣女子合围而去。六人身着青衣,高矮胖瘦各异。衣裳上俱绣了一幅图案,各是松、竹、梅、菊、荷、梧桐,想来便是那“松竹六友”。六人口中喝道:“妖女,快将东西交还我们!”

    蚩尤道:“不知这妖女又偷盗了他们什么物事,竟惹得追兵一路。”

    紫衣女子长身玉立,笑吟吟地站在翻飞的草地上,似乎并不急着逃走。待到他们奔近之时,方才笑道:“六根烂木头,什么稀罕物事,还给你们罢。”素手一挥,一只绿色的小丝囊悠然抛出,朝为首的“松尾针”唐矢丢去。

    唐矢矮矮胖胖,骑在青甲羊上仿佛一个圆球,左右滚动,随时会跌落下来一般。见那绿丝囊飞来,不敢伸手去接,冷笑道:“妖女,又想玩什么花样?”肥短的手指朝空中一弹,“吃”的一声轻响,三只淡青色松针也似的东西破空飞出,稳稳地将绿丝囊托住。

    “轰”地一声巨响,那丝囊方甫接触松尾针,立时四下爆炸,光芒夺目,白烟弥漫,难闻刺激的气味急速弥散。松竹六友“啊”地大呼,眼睛立时变得红肿,泪水狂流,一时间双目不能视物。纷纷勒缰急停,骑兽昂首惊嘶。

    紫衣女子拍手格格笑道:“烂木头,羞也不羞,这般老了,见了姐姐还要哭鼻子。”柔声道:“乖,不哭,姐姐给你蜜糖吃。”十指弹舞,“哧哧”之声大作,数十道银光朝松竹六友疾射而去。

    松竹六友虽被那丝囊暗算,一时不能视物,但双耳灵动,意念敏锐,听风辨物,迅速挥舞手掌兵器,将那暴雨般射来的诸多暗器一一震飞。

    “竹节刀”宫风波大喝道:“藤萝连竹!”六人齐声大喝,双臂一振,突然青光万道,破空纵横,瞬间交织成巨网,翻腾扑卷,将紫衣女子紧紧兜缠。

    蚩尤熟习青木法术,知道这“藤萝连竹诀”乃是几个碧木真气与念力都相仿的人,一齐瞬间动用念力与真气,将真气卷缠四周树木花草的灵力,织成气网克敌。松竹六友真气相若,心意相通,使将起来电光石火,一气呵成。

    眼见紫衣女子被气网缠住,动弹不得,蚩尤心中也大感快意。但想到紫衣女子知道纤纤下落,倘若被这松竹六友抓去,只怕难以得知纤纤踪迹。正想到此处,突然心中一凛,背后有无数寒冷凛冽的杀气,瞬息攻来。

    蚩尤陡然想起身在陷境,猛地一声大喝,挥舞“神木刀诀”,一式“惊涛木”,身形随着刀势拔地而起,半空拧身急旋。真气随着刀锋霸冽无匹地四下激射,青光怒卷,倏然后折。

    蓬然巨响中,冲在最前的二十几个大汉冲天飞起,骨肉横飞,鲜血喷舞,兵刃下抛四落。之后的数十大汉被冲撞反弹的气浪锤击,跌撞后退。

    蚩尤左肩一疼,被一竿乌金长矛蓦然贯穿,身不由己地朝后方飞起。那抛矛之人显是真气极强的高手,竟然从他刀风最弱处凌厉破入。蚩尤大吼一声,硬生生将长矛拔出,鲜血喷射。他手臂猛甩,长矛呜呜怒射,将追将上来的两个大汉前后贯穿。

    蚩尤一面默念“春叶诀”,勉力愈合伤口,一面苗刀狂舞,气浪奔腾,将密集射来的诸多兵刃暗器尽数激飞,借着那反激之力,凌空翻越,朝楼下飘落。

    虽然心中杀意极浓,但抓住紫衣女子乃是第一要务,是以收神毫不恋战,突围而去。足尖方一点地,立时急弹,冲天而起,几个起落之后已在数百丈开外。

    群雄冲到窗口,瀑布般汹涌跃落,浩浩荡荡疾追而来。箭石暗器滔滔不绝,往蚩尤身上招呼。

    松竹六友见一个魁伟少年闪电奔至,后面数百群雄发狂追赶,杀声震天,都是微微一愣。突然看见蚩尤手中青光眩目的苗刀,登时面色大变,失声道:“长生刀!”

    他们连日来听说长生刀重现大荒的消息,都是将信将疑,但现在亲眼目睹,心中震骇,既而狂喜。刹那间连紫衣女子都抛到了脑后,气网登时消散,纷纷纵马朝蚩尤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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