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贾母心中有气,这回托俞老太太带了东西给贾敏,并没有书信,但所给之物小巧别致,皆是贾敏闺阁中所喜,未出阁前承欢于父母膝下时,向贾母讨了几回都不曾得,不料一二十年后,贾母竟托俞老太太送了过来。
贾敏心中略有些烦闷,好好的女孩儿家送进宫里做女史图什么?虽比宫女略强些,却是不到三十岁不能出宫,便是熬了十几年平安出来,已是人老珠黄,又能说什么样的亲事?无非是做填房继室,哪有半点体面?贾敏当然知道,娘家既有心送元春进宫,绝不是让元春做一辈子的女史,恐怕所图非小。
当今圣人已经五十多岁了,元春却是鲜花儿似的,贾敏如何忍心看着她做后宫嫔妃?后宫嫔妃又哪里是容易做的,皇后娘娘和自己的那两位手帕交,即惠妃和淑妃,可都不是简单人物,岂能容元春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进入圣人眼帘。
因此,贾敏问道:“开春便要进宫待选?”她记得嫔妃是开春待选,宫女却是八月。
俞老太太笑道:“哪里是开春呢,又不是选娘娘,若要进宫也得等八月。”
贾敏心中一宽,既是八月,便有将近一年的工夫劝说娘家,宫里毕竟不是个好去处,遂道:“唬了我一跳,方才老夫人说我娘家开春送元春进宫。”
俞老太太抿嘴一笑,扶了扶额,道:“是我糊涂了,说得不清不楚,瞧我这记性,竟没了。我听太子妃说过一回,明年开春旨意才能降下来,令仕宦名家之女,亲名达部,为八月备选宫中,进宫便有职缺,因此明年开春是报名,八月才进宫。”
贾敏点了点头,娘家一意孤行,进宫又有职缺,怕是自己所劝不得。
她看了俞老太太一眼,又道:“我那老母亲托老夫人的话,老夫人千万别当真,我已说过了,宫里都是皇后娘娘做主,太子妃插手反不好。”
俞老太太听了,微微颔首。
贾敏叹了一口气,俞老太太忙劝道:“你才了哥儿,别想这么些,我跟你说,也是让你心里有数。你歇着罢,明儿洗三我再来。”
贾敏不好起身,忙命人送俞老太太离去。
林睿带着黛玉送俞老太太至二门,俞恒忍不住开口对他们道:“我们家已经收拾好了,林大哥若闲了,常带林妹妹过去顽。虽说我们家的宅子有些年没住了,倒还有一个园子收拾得十分干净,景致也还过得去。”
俞家也是百年世家,祖宅修建得自是秀美非常,且江南园林甲于天下,扬州的虽不如苏州的,但扬州盐商大贾极多,请的都是高手名匠,并不比姑苏逊色多少,因此俞宅纵使数十年无人居住,修缮完毕,却比林家现住的官衙强得多。
林睿笑着答应了,送走祖孙二人,方去贾敏房中,又将礼单送上。
贾敏正想着娘家的打算,看了礼单,叹道:“你外祖母给的这个芙蓉冻石鼎倒小巧,拿出来给你妹妹摆在屋里。你外祖母的梯己里还有一个墨烟冻石鼎,如水墨洇开,古色古香,十分好看,我比你还大几岁时,央了好几回都没得,你外祖母说摆在姑娘家的房里稍显太素了些,也忌讳,故这回你外祖母把这芙蓉冻的送来了。”
林睿笑道:“咱们家不是有一个?母亲若是喜欢,拿出来摆在屋里便是。”
听了这话,贾敏摇摇头,道:“不知道放在哪个库房里呢,谁耐烦翻箱倒柜地去找,没的落了一头灰。我见你外祖母送的东西里,还有一块蕉叶白的砚台,这可是好物,你拿去用,若是不喜欢,送人也使得。”
林睿命人将贾敏说的两样东西取出来,其中蕉叶白的砚台放在紫檀盒中,如同蕉叶初展,色泽洁白,嫩中漾绿,四周火捺晕如胭脂,含露欲滴,竟是端砚中的上品。
黛玉原本跪坐在床边俞老太太坐过的椅子上看弟弟,可巧丑儿才睁开眼睛,黛玉看得欢喜,正要逗弟弟顽,忽然一抬头,见到了林睿捧在手里玩赏的砚台,顿时眼睛一亮,伸手要去抓,急道:“妈妈,哥哥,给我,给我!”
贾敏和林睿一怔,异口同声地道:“你要这个?”
黛玉点头,怕贾敏和林睿不给她,她便道:“用玉换,玉给哥哥,这个给我。”
除了林如海送给黛玉的羊脂白玉坠外,旁人送给黛玉的玉佩她从不佩戴,身上也没有什么金银饰物,只是放在屋里收藏把玩,倒似极了林如海,今天俞老太太送的玉佩她把玩过就递给奶娘收着了,许是林如海早早就带她认字,如今虽认不大多,却喜欢笔墨纸砚等物。
林睿莞尔道:“妹妹喜欢,拿去就是,我不要妹妹的玉佩。”
说着,把砚台从紫檀盒子里取出来,递给她。
黛玉闻得他把砚台让给自己,顿时高兴得眉开眼笑,抱着砚台在怀里,舍不得放下,晚间等林如海回来时,她竟煞有其事地对着林如海夸赞道:“爹爹,哥哥今天可疼我了。”
林睿哭笑不得地道:“我什么时候不疼你了?”
黛玉转头瞪他,然后扑到林如海怀里,笑眯眯地道:“爹爹,哥哥最好了。”
因一家人都在贾敏房中,贾敏听了,不禁道:“这小丫头,真真是嘴甜如蜜,平常老爷不在家,她说话也不多,更别提夸她哥哥好了。早知道如此,我该把家里的砚台都找出来给她,听听她是不是天天说我好。”
黛玉不理,指着得到手的砚台对林如海道:“给,爹爹。”
众人闻言一呆,林如海笑道:“玉儿这是要给爹爹?”
黛玉咬着手指点头,道:“爹爹的,坏了,这个,给爹爹。”
林如海原有一块儿澄泥砚用了多年,前儿小厮收拾书房时,因他想着老娘生病,不妨碰掉了砚台,摔坏了一角,吓得魂不守舍,林如海倒不曾苛责他,毕竟谁都有失手的失手,又见砚台只坏了一角,便依旧用着。他常抱着黛玉在书房里教她读书识字,黛玉自是常见,想是看到砚台坏了,故今日得了砚台竟不是为自己,而是孝敬父亲。
林如海喜得搂着女儿道:“到底是我女儿,真真孝顺。外人还嫌我太疼女儿了,实不知女儿才贴心呢,一块砚台都想着我。砚台只是小事,难得的是女儿这份孝心。”再看那块砚台时,顿觉顺眼非常,也不在意是贾母送的了。
之前贾母提出双玉结亲,林如海当着贾敏的面儿不曾流露出来,心里却是气得不得了。
林睿也笑赞道:“妹妹自然是极好的,还要拿太子妃赏的紫玉跟我换这砚台呢。这砚台虽是上品,却哪里比得上紫玉珍贵,可见妹妹不是小气的。”
林睿说话时,正站在林如海旁边,黛玉扭头拍拍他,虽在林如海怀里,但林如海却坐在椅上,她也只拍到了林睿的手臂,仰脸笑道:“好东西,给妈妈,给哥哥,给弟弟。”
贾敏逗她道:“你有什么好东西?”
听了这话,黛玉皱了皱眉头,绞尽脑汁地想有什么东西可以送出去,到底年幼,一时想不出来,在父母兄长静待半晌工夫不得正要说不要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我的,妈妈挑,哥哥挑,弟弟挑,喜欢的,拿去。”
贾敏失笑道:“这孩子,真真是大方得很。”
林睿年纪大了,他又懂事,家里有什么好东西,先供着黛玉挑选,她生得好,又是林如海的心头肉,外面送东西,几乎都是比着林家嫡长子林睿,何况更有一干人等譬如妙玉连城俞恒,见她年幼,都将自己珍视的东西送她,因此黛玉屋里的好东西极多,真真是千娇万宠出来的。贾敏常常感慨,说自己自幼也是极得父母宠爱,如今却远远不如黛玉。
说笑了一回,称赞了黛玉一回,都说她不藏私,贾敏方正色对林如海道:“今儿俞老太太来说了一件事,我心里打紧地不自在,不曾想,母亲和二哥竟要送元春进宫去。”
林如海淡淡一笑,对此并不感到诧异。
上辈子元春便是在明年八月进宫,因贤孝才德,选为女史,侍奉皇后,她虽然品貌双全,才德兼备,但是却一直在宫里熬油似的,蹉跎了年华,直到新帝登基的第二年,册封后妃时,元春才突然被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元春的册封来得十分突然,林如海心中觉得不妥,尚书之名自古虽有,却是赐给大龄宫女的,白居易《上阳白发人》有云:“今年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因此林如海知元春的封号古怪,而且加封贤德妃,后宫嫔妃的封号俱是以单字为贵,而且都是单字,并无双字,唯有逝去后的谥号才是双字,因此贤德二字在林如海眼里,便是元春的死路。
从元春被册封的时候开始,元春在新帝眼里,已是一个死人了,也只有贾家不知其故,仍旧欢喜非凡,耀武扬威,其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待元春一死,便大厦倾,猢狲散。
贾敏抱怨道:“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送进宫里,有什么好处?”
林如海道:“岳母府上的事情,毕竟不是我们所能干涉的,你也别恼,你这回生了丑儿,伤了元气,竟是好生调养为上。”
贾敏点了点头,道:“横竖过些日子送年礼进京,我写信劝母亲一回,若是不听,我也无可奈何了。我是早就出阁的姑妈,元春又有父母在堂,本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只是不忍她在这样鲜花似的年纪进宫去,略尽些心,别的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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