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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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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己早许了人了,谁人能不惊异。

    最惊骇和不能接受的自然便是胡屠户了,他大刀阔斧,煞扎开两臂,双眉倒立地摆出一副夜叉的狰狞嘴脸,厉声喝道:“是哪个有这胆子与老子争女人,站出来,好教老子把你给大切八块!”

    众人被他这气势倒唬得一跳,纷纷往后挪了挪身子。宫吉祥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末了笑嘻嘻地对胡屠户道:“就怕给你千儿八个胆子,你也不敢把他给杀了!”

    胡屠户更急了,脸整个儿地红成一块烧红的炭,大喘着粗气叫:“是谁,你给我说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牛鬼蛇神般的人物儿!”

    别人听了这话也还没有怎样,唯有西群听了这个话,兼之看到胡屠户的这番模样,便身子发软,有些站立不住,多亏曲云风于一旁扶了他一把,他方才没出丑丢人。他并不曾想到宫吉祥会如此挤兑这屠夫。他一个读书人,最不擅长的便是与人争执,从来都是息事宁人,言语也讲究个平和安稳,所以才交待宫吉祥的那一番言词,也带着些文人的呆气,若是说了出来,虽则是同一个意思,到底不至于把人得罪到这个地步。

    这时候胡屠户完全癫狂了,头发险些要倒竖起来,牛眼一瞪,像要吃人,怕是此时杀个把人他也全不放在心上。宫吉祥却浑然不觉似地,粉面含春,施施然行到曲云风与西群身前,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游移不定。曲云风也还好,他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除生死无大事,胡屠户这蛮子也好,宫吉祥也好,全不在他心上,所以依旧是从容淡定的一张脸。西群却是大受不了她这目光,感觉似是小刀子在身上刮割一般,说不出的一种火热辣痛。他的心从来没如今日这般跳得忘了节奏,身体像给人扭作了麻花似的,即使有曲云风扶着,仍站得东倒西歪。

    宫吉祥突地对他展颜一笑,他的胸口便是一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化了,渗入肌骨深处,身体跟着隐隐作痛,尖锐细碎,无一处不痛。他被这痛苦折磨地欲要尖叫,然这尖叫还未出口,就听宫吉祥慢条斯理地道:“奴这位未来的相公,便是曲家大少爷,曲云风公子,想你们全都识得他。”她自袖里摸出一块素帛包着的物什,把素帛打开,现出一颗足有李子般大小的珠子,光洁莹润,即使是在这大白日里,也还有一层淡薄的华光流转。早有那见识广的叫了出来,“这不是东海夜明珠么,这么大颗得却也实在少见,可是稀世奇珍!”

    宫吉祥目光在人群头上碾过,笑道:“正是,这便是云风给奴的聘礼了!”

    胡屠户一听对方是曲云风,气势就矮了一截,可还不肯就此罢手,欲要再闹上一闹,不然倒显得自己怕了那曲云风似的,日后在市井间如何抬得起头来。只是他才要作势上前,不期人后忽起一阵呼喝,一群黑衣皂吏推开人群冲了进来,嚷叫着要抓城西屠户胡万城。

    胡屠户心里发慌,并不知自己犯了何罪。可是他一个升斗小民,即使没有作奸犯科,平日里见了官差也要绕道儿走,更何况这些人又是特来抓他的呢。他急得抓耳挠腮,急转身就要跑,几个皂吏上前三两下便把他按倒在地,拿锁链锁了,推拉着带了出去。那一群泼皮没了主心骨儿,都不知要如何是好,其中一个有些计较地喊了一嗓子:“咱们何不把这些东西分了,也算是兄弟们跑这一趟的辛苦钱。”

    泼皮们无不依的,把彩礼财货乱纷纷抢了个空,末了作鸟兽散。

    【九】

    待九合坊内外围观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曲云风突扯了一把还在发怔的西群,对方却是浑浑噩噩,恍似未觉一般。他末了强硬地把他拉进二楼包间里,拿扇柄一磕当中一张绛漆八仙桌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这么交待你的呀!”

    “我,我也不甚清楚!”西群被曲云风按坐在桌边,大起惶恐,“这事却要如何是好?”

    曲云风也踌躇道:“我原本打得是顺水推舟的主意——我知范兄你对吉祥姑娘有意,于是就想着,趁着这个机会,也倒正好作成这桩妙事。”

    “所以你让吉祥姑娘说她与我,有婚约?”

    “正是。那颗夜明珠,也确是我为范兄备的聘礼,可是谁知——”他长叹口气,倒了杯冷茶灌进嘴里,一腔的苦味儿,“此时怕是满城的人都知道了,是我与吉祥姑娘有婚约!”

    西群突想起了什么,陡然抓住曲云风的手道:“曲兄,你不会,真要娶吉祥姑娘吧?”

    曲云风也不回他,顾自绕着桌子转起圈来,想西群可真真教宫吉祥迷得心窍都没了,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想不明白。曲家这样大的一个氏族,就算自己有意,家里那些个老古董们又如何容得下宫吉祥!更何况“朋友妻不可戏”,自己要早有那心思,又何必做这番安排。

    他虽则气愤,心里却还是帮着西群算计,末了灵机一动,又教他想到一计,一手按住坐立难安地西群道:“事已至此,只能兵行险招,咱们就来他个假戏真唱——到时候由我出面迎娶吉祥姑娘,你么,只等着和她拜堂便是了!”

    西群却还不曾回过味儿来,只听到他说“假戏真唱,迎娶吉祥姑娘”,心像是给油煎一般,滚烫地一种痛楚,连着呼吸也是滚烫的,喉咙里涌出的不像是气,倒像是热油,蓦地跪下去抱住曲云风的腿哭叫道:“曲兄,你知我对吉祥姑娘有意,还求你成全我们,求你成全!”

    曲云风忙地把他扶起来,想要说些什么,末了却只一声低叹,他想不到范西群会如此,为了个才见过两面的女子百般黏缠,往日的潇洒全没了。其实在更早之前范西群便被世事的不顺折了骨气。而在这一片的阴暗里,他突看到了宫吉祥这一方光明,就仿佛是寻觅了许多年,今朝一相见,方醒悟过来,功名利禄都不过粪土,只有她如此真实美好,是藏在他心里的那个人。

    曲云风紧捏下他手臂,把他唤回神,道:“范兄,你听我说,咱们这十几年的兄弟,我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你可还记得十三年前你曾在漳河救下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便是我——你对云风有如此大恩,云风又如何会负你,放心吧,我自当成全你与吉祥姑娘!”

    【十】

    然而不等他们这计策施行,宫吉祥却突失了踪迹,翻遍全城也找不见她的影子,据城门吏讲,也并没有这样一个玉花似玉的女子出城。就仿佛她这个人只是个假像,不知从谁的想象里杜撰而来,根本也没在这世上存在过。她失踪的这大半个月,范西群一时像是得了失心疯,见人就死抓着问“祥吉姑娘在哪儿”,要不就如行尸走肉般,不动不笑,若是没人管他,随便坐在哪里便是一日过去了。也多亏了核桃照顾着,不然他不是给饿死便是给人打死了。

    曲云风也劝他想开些,“天下哪里没有更好的女子呢,犯不着为了这么个并不看重你的人这样儿!”范西群一听这话就同他急,嚷叫着说若是他再讲吉祥的不好,便与他绝交。如此三四次后,他来范家的次数便少了。

    这一日西群正闷在屋里发梦,梅小弟倏冲进来急地拉他道:“先生,姊姊说咱们这便走了,您,您不去拦着姊姊么?”

    西群冷笑道:“走了也好,我却为何要去拦她!”

    到了这个时候,梅小弟也顾不得害羞,焦切道:“想来先生也感觉到了,姊姊她喜欢您!”

    “可是我并不喜欢她,”西群大瞪着眼睛,像是见着鬼似地,“还是走了好,就算她对我有这心,我却是回不了她这意。走了,见不到了,心里反而好过些!”

    饶是梅小弟再三再四地求,西群却死活不肯妥协,硬是咬定了“走了最好”这个念头,反倒劝他们快快走。梅小弟见说他不动,末了怏怏回去了。到了那一日傍晚,核桃来给他做晚饭,趁他进食的时候道:“小弟怕是已同你说过了吧,我们,我们这便走了,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范西群却不睬她,三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把空碗向她一递道:“再来一碗!”

    核桃这样一个好脾气的人,到底也给他这浑不在意惹恼了,想她喜欢了他这么些年,就算末了注定是个无果之局,他也该挽留她些。哪怕是最普通的朋友,也不至无情到这个地步。

    她恨地将他递来的碗扫到地上,随着“当啷”一声,碎作五六瓣,仿佛是她的这一腔心事。范西群也没有反应,好像死了似的,呆呆地坐在那里,坐成了一尊雕像。

    核桃转身推门而去。

    到了第二日午后,突有人来敲门,西群拉开门瞧,却是隔壁的张婶。他与这张婶倒也相熟,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多亏她周济。他当然不好摆脸色给人瞧,可是这时候让他笑,他也实在笑不出来。

    张婶也全不在意这些,笑着把手里的一只蓝棉布包袱往他怀里一塞道:“这是昨儿核桃交给我的,让我今儿午后给你,呐,你可收好了,别费了人家一番心意!”

    她说完转身笑嘻嘻地走了,竟是还不知核桃一家已然离去。

    西群也是有些好奇,这包袱沉得很,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他打开一看,满眼的宝光耀目,竟是许多的女子饰物,其间亦有那颗东海夜明珠,更有两封金子,总有百两的数。而在这些财货上面,还搁着一封信。

    他心里不知怎么,像给人砸出一个洞的空荡荡。拿了信拆开看,上面写着:奴曾于一异人处习得易容之术,概因生计艰难,不得已,易作吉祥之样貌,于九合坊唱曲。君既爱吉祥之美貌,然于屠夫前又如何做那等畏怯之状,奴便知,君亦不爱吉祥,亦不爱核桃。此中之物,皆乃奴三年来唱曲所得,望君好好利用。那日君所赠之东海夜明珠,亦在其间,一并归还。愿君来日蟾宫折桂,步步高升。自此你我天涯永隔,保重!

    他手一抖,信纸飘飘荡荡落了地,轻得没有份量,像他的心思。他心里有一种迫切的愿意,却又不知它是什么,只有一股力量逼着他,让他追追追追……可追到又如何呢,这天高海阔,云深日远,什么都不是真的,只除了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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