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叽叽嘎嘎”的声音,仿佛是从自己的体内传出来,烦躁不安,六神无主。
“他有可能在某个草原深处,也有可能躲隐到哪个山林里去了。”阿广悄然从帐篷外进来。“这里只是我们固定的场所,有人心情不好或想独处一段日子,就会带上一个帐篷,找一个绝对宁静的地方住下来。”
这个男人,他终于肯说了。
安琴急着追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这是最好的一种疗伤方式。人在极度痛苦的状态下,是不愿被人打搅的。两个月前,罗泽回来后,天天醺酒,天天疯了般写诗,写完后又统统撕掉。疯狂了几天后,他就消失了。我想,他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和痛苦,才一个人去躲起来了。”
安琴的心被蜇痛。
她想起自己对他的一次次伤害和决绝,以及那些未来得及拆看的信。纵然在他们分离的日子里,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继续伤害着他。她开始懊悔,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拆信,为什么不好好给他回信,以至于错失了两个月前那次相遇的机会。她能想像得到,他最后一次回来见她却见不到她的沮丧情绪。她想,这一次,他一定是对她绝望了。他连别墅都卖掉,像连根拔起的树,将自己迁移到了这片草原上。
他对她绝望了。而她却来了。他还会要她吗?会吗?他现在到底怎样了?他们会找到他吗?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向你说起过我?”她又问,声音虚弱,却充满好奇。
“是,只要他一醉酒,他没完没了地对我们夸耀你的独特和与众不同,还有你的小说。说你的时候,简直着了魔一般。可当他清醒时,对于这些却绝口不提。我很理解他的痛苦,也理解你。爱情的确像个魔,你对它的抗拒能力有多大,说明你的迷恋程度就有多深。”阿广款款而谈,又像是自言自语,“‘爱情有一夜之间就消失的恶习’——清醒的人于是学会抗拒。可这样的抗拒,有时却比染上恶习更痛苦。”
安琴禁不住侧目而视,她回味着那话里的含义,觉得身边的男人是一位阅尽世事的智者。在他眼里,她的心事和犹豫仿佛早已暴露无遗,没有一样会瞒得过他。如果没有过切身体验,怎会有这样的感悟?
面对安琴的讶异,阿广自嘲般笑道:“这句话不是我的原创,它是披头士乐队的一句著名歌词。”
原来他也会幽默。
安琴一分一秒地熬着,盼着……
她无数次地去泸沽湖,去附近的山林里转悠,去里务比寺,她坐在那里,听里务比寺庙的钟声。一下,又一下。许多次,她仿佛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晚上回到帐篷,阿广总会为她留好饭盒。有时候,阿广也会外出,但他从不透露他去哪儿,或干什么去?
有时候,安琴看到他和其他几个人在窃窃私语,她便竖起耳朵听,希望能听到罗泽的消息。但却总是失望。
她知道,她总被一种声音控制:“也许再等一天,他就回来了!”
那声音一直在她心头萦绕着,让她一分一秒地坚持下来。
这些天,她耳朵总是习惯性地竖着,她的听觉变敏锐了。
可她在草原里听到的就是风。只有风。纵然有风,草原也是那么寂静,那么与世隔绝,那么不可亲近。
无法入睡的长夜,湮灭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她常常从床上坐起来,一动不动地,就那样听着风声。直到天亮。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聆听过风的声音。风的声音,一如人的心情,千变万化,无从捕捉。
那一夜,一场暴雨骤然而至,将所有的风声全淹没了。
在这暗成一片,连风声也无迹可寻的雨夜,安琴听着雨水“劈里啪啦”落在帐篷上的喧哗,那喧哗却带来一种更为特殊的寂静。
仿佛全世界再也寻觅不到雨打篷布以外的声音了。那么,假如没有这个帐篷,只有天和地的时候,下雨本身应该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吧?
大雨从空中飘落,被吸入大地。大地吸收雨水的声音,不是喧哗,真正的喧哗是碰撞。
那鳞次栉比的屋顶,蜿蜒的高架桥,耸然挺立的电线杆,硬朗的水泥路,飞驰而过的汽车,居民区里无数的水箱,遮阳篷,遮阳篷下的空调,空调下的晒衣架……总之是在天与地之间增多了的层次和障碍,制造了大雨的喧哗。所以都市里的大雨才滂沱喧哗,因为它总在经受着猛烈撞击。
说到底,这种喧哗是人为的。太多的人群居在一起,才有了都市。为了生存需要,于是,人们在天与地之间设置了无穷无尽的层次和障碍。
从本质上讲,人是害怕孤独的。所以他们群居,制造拥挤,制造喧哗。在喧哗交织、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孤独得到了暂时的消解。
但是心底深处的那份孤独仍在,永远在。
于是,为了更深地逃避,人们纷涌着奔向另一个逃难所——爱情,那向来被人们视为逃避孤独的最好的避难所。于是,都市里的爱情,泛滥成灾。在这种种美丽的灾难前,真正的爱情反而遁入虚无。
罗泽不顾一切地逃到这片干净得发蓝的草原上,到底是为寻找爱,还是逃避爱?
在这寂静的草原,孤独深刻见底,什么都无从逃避。
可他还是逃了来。因为脆弱。
逃避是脆弱的一种表现。这样的逃避,也许只是另一张门票,它只能带领你通往更深的孤独和更大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