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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玉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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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然拿他不下,蚂蚁一般的武士们涌来,我担心要糟糕了。

    “住手。”一声朗喝,我看见一个穿龙袍的人,身边是卫玠。

    他们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没有?我急迫的端详,幸而幸而,两人衣裳都整齐,卫玠看起来没事,只是精神略疲惫些。

    “这就是传说中的‘座前罗刹’?”穿龙袍的开口问。现任皇帝,原来不是我想像中的糟老头,五官端正,也算好看的,当然跟卫玠又不能比。

    “你去休息吧,朕跟罗刹姑娘谈谈。”他对卫玠道。卫玠看我一眼,退下去。

    我站在大殿中,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旷与恐惧。如果换成卫玠在这里,有人要我离开,我绝不会走。可是他离开了!我再一次认识到我跟他的距离,隔了整整一个爱情那么远。我舌头尝到苦味。

    “你以为我会对卫叔宝做什么?我像那么焚琴煮鹤的人吗?”皇帝含笑,“他是个玉人,只可供清玩。要论枕席,还是姑娘这样比较好。”

    “你要我?”我诧异看着自己双手,“你对丑女人感兴趣?”

    他骇笑:“你哪里丑?我未见过明艳如姑娘者。小罗刹之名,名不虚传。”

    “明艳?可是跟卫玠比,根本……”我糊涂。

    “当然,不能这样比。他是卫玠。”皇帝叹口气。

    是,谁能跟卫玠比。所以我在女孩子里面真的算漂亮?皇帝真的想要我?

    “如果我不喜欢你呢?”我皱眉。

    “朕可以让卫家再办一次丧事。”他道。

    真含蓄,也真直接。我没料到自己有能力让卫家人办丧事,好笑,原来我这么漂亮吗?我多愿意早点知道这点,那么就可以在入宫之前用剑把容貌毁去。毕竟容貌算得了什么啊,只要能留在心爱的人身边?

    “你会让我当妃子吗。”我问。既然推不掉了,不如争取一个比较高的价码,以便日后更好的守护卫家。

    你看,我真的应该去江湖,我是个天生的练武天才和商人,又漂亮。我当初真的应该直接去江湖。

    “妃不行,先做嫔吧。宫里有宫里的辈份规矩,不好乱。”他道。

    “好,成交。”我干脆的击掌,“我回卫家,等你迎娶。”

    就这样把自己终生卖出去,真容易,原来并不比爱上一个人更难。

    回到卫家,我暂时不知怎么跟卫玠说,蹭进蹭出,他也不搭我的碴,直到有一天,卫府上下开始忙碌,喜气洋洋红彩条挂起来,我看着卫玠,他说:“我要迎娶乐伯父的女儿了。”

    我心中像被大锤击打。他继续道:“你不用进宫。皇帝靠乐伯父扶持,我与乐家结亲,他就不敢动我。阿三,你听见我说话吗?”

    我听见。我只是不懂他在说什么。一个字也不懂。

    他大喜那天,我在屋顶吹了一夜的冷风,顺便打退几个杀手——不想卫乐联姻的人,我也不知道都是谁派来的——其中一个,是宫里那个高手。

    “师妹。阿三!是我!”他挡住我的剑,“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师兄。”

    我张大嘴巴。影影绰绰认出来了:他还真是师兄!

    他急着问:“密笈是你偷的?你出去后一直呆在卫家?”

    我点头。

    “师门武功可以做多少劫富济贫的事,你居然只守着这个小白脸!”他大骂。

    奇怪,人生在世,为了什么?只为了劫一碗饭活下去?那如果突然死去,又有什么损失呢。所以总要有什么东西比吃饭更重要,那就是“美”,卫阶就是这样的美,我愿意守护他,就算千载而下,我们的身躯都化为尘土,就算汉人和胡人全都消灭,他美丽的名字也会传下来,这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美丽,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比整个朝代的生命都重要。他就是这个朝代的明珠。我恶狠狠道:“关你毛的事!”

    他顿足:“你把密笈给我。”

    我说我拿不出来,当年背会了以后就烧掉了。他大惊:“怎么可能?”“为什么不可能?还有,爷爷既然会这个功夫,一定早就背熟了,你这么想要,为什么不叫爷爷再默写一卷呢?”他沉默片刻:“你不知道?师父已经死了。”

    我张大嘴:“骗人。”

    “你也不要太内疚。师父说,你离开了,就不必再回来。所以就算你回来,他也不会见你的。”师兄好像在安慰我。我觉得迷糊:爷爷是那么绝情的人吗?记不清了。算了,怎样都好。人固有一死,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到九泉之下跟他对质。

    “你爷爷是当年江湖帝君,被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你父亲背叛,才进入绝情谷,那密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摧情神卷’,练得不当,走火入魔,如果得不到心中所爱之人就会衰竭而死。”他真诚道,“你快停止。”

    这算什么走火入魔的后遗症?好笑,像是谁离开心爱之人还能活多久似的。我停不下来。你知道吗师兄?命运之轮早已转动,这不是我的错,他叹息着走了。我不知何时睡倒在凌晨的屋椽上。

    卫乐两家联姻联得很好,世人夸奖说:“妇公冰清,女婿玉润。”这对新人甜蜜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旁边的废园。卫玠劝我走,他说:“我永远不能保护你,像你全力保护我那样多。我一无是处。你是属于江湖的,回到江湖去吧。”我听不懂。那些日子我瘦得很凶,卫玠已经够瘦弱,我几乎要向他看齐。该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永嘉四年,胡人势力大举入侵中原,我终于决定离开。乐家小姐想挽留我:“我知道你对郎君的忠心。你走后,谁来保护郎君呢?”我埋头:“少夫人,人各有命。”她落下泪来:“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想很久:“告诉小少爷,天冷记得加衣,谈话久了喝点水,还有,如果别人盯着他看,如果他不喜欢……可以拒绝。”最后几个字说不下去了,眼泪要淹坏我的喉咙,我起身跑出去。

    卫玠就在门外,背着手,淡淡问:“你要走?”

    我“唔”一声。秋风吹起,我忽然想到,他平生最爱,岂不就是秋天的风、正开的花?这让我忍不住伸出手想碰他,离他很近很近,几乎就要碰到他的手,却顿住,一丝一毫都不能前进。

    一路都是我在向你靠近,卫玠,最后的一毫,总要由你主动吧?

    他没有动。

    我转过身,离去。

    我以为我会守护他一生,原来,也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

    他忽然道:“性命第一,事不可为时,就跑吧。”

    我仰面向天,再也忍不住眼泪。

    最后的最后,居然还是他看穿我的心事。我不是离开他,而是去从军。

    我多么害怕胡军打破中原,会伤害他。我是为了保护他才活在这里,所以我要去从军,哪怕战死。战死没有关系,卫玠,只要你平安就好。这说起来很不公平,既然你是名门,理应由你保护我这样的平民女孩才对,不是吗?但既然是你……好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师兄也在军中,他带我作战。路途中我会给卫玠写信:“每当起风时,我会幻想你在那里思念我,请容许我保留这一点点的幻想吧,美丽如你,总要给我这一点点福利。”几句话,一遍又一遍,用手指写在风里,风把它带走,它们都化为风声,像我短短的人生。

    在一个石矶口,我们孤军作战,被打掉大半的人,师兄说“撤吧,援军也许不会来了。”我不语,奋身冲进敌阵中,血肉在我剑下溅起。师兄恨了一声,领兵跟上。

    一根箭射入我的脖颈,居然不痛,只是模糊。大地模糊的扑向我。

    最后时刻,我听见援军的号角呐喊着赶来,很好,中原会安全吧?可惜我看不见了。我怕死,怕得要命,然而我更爱你,卫玠,这是我们两个都没办法的事。

    我只是不知你会死在何时?但愿不要太晚,我不愿意你被时光剥夺了容颜。可以的话,请死在二十六岁。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比你要大一岁,今年我二十六,卫玠。

    ……乃扶舆母转至江夏。玠妻先亡……求向建邺。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晋书·卫玠传》

    阿荧

    2009-8-8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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