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飞龙在天
1、
新上任的府丞余士文正在大摆宴席,人们纷纷恭贺他年青有为,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通报说:“监察御史到了!”诸官员浑身一抖,跪拜迎接,余士文也忙跪在地上。那御史大人却不从轿子中出来,只是粗着喉咙道:“余士文,你知罪吗?”
余士文心里打鼓:为了搞到这个官职,是送了点礼,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于是结巴着回答:“下……下官不知,请大人明示。”
“哼!”轿中人一个箭步跃出来,个子不高、头发蓬乱、穿件又旧又脏的布衣、怀中还抱了只酒葫芦,指着余士文大骂,“你违背我们的誓言,不在山中修身养性,竟然跟这些人一起奴颜屈膝、求点功名俸禄。我真为你丢脸!”
余士文从地上猛然站起来:“何贤弟,怎么是你?你这是在干什么!”众人都糊涂了,互相交头接耳,早有知道内情的人立刻说了,原来这余士文,和轿中的何方子,都是有名的隐士。这次余士文跑到朝廷里来谋官职,看来何方子非常气愤,就假借监察御史之名,要来羞辱他一番——可是,冒充朝廷命官,这可是有罪的呀!
余士文的老父亲已经气得发抖:“何方子!你当年把我儿子诱入歧途,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今国难当头,士文终于回来为朝廷效力,你竟然敢假冒官员胡闹?来人,快把他拖走!”
下人应了一声,上前拖何方子出去,他高呼道:“余士文!当年我们在山中的逍遥,你都忘了吗?如今跟这些人一起溜须拍马、见到个大官就要跪在地上,你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我真为你觉得丢脸——我真为你觉得丢脸!!”
众人都围过来,指责这何方子不懂规矩,建议余士文把他丢到大牢里治罪,余士文不说话,袖子里双手握拳“簌簌”的抖,很久才道:“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讲交情。这事就算了吧。”
2、
何方子出了张府,边走边大口喝酒,又哭又骂,猛然从路边蹿出几个人,也不说话,当头就是大棒向他砸去。好个何方子,竟然还有身功夫,一偏头避开,又挥肘反击,怎奈酒喝得大醉,步履踉跄,有力气也使不出来,很快被一棒击昏,连他的随从也给制服了。
再醒来时,何方子发现自己是在座地牢里,双手双脚都绑着铁索,一个穿着正五品官服的官员坐在他对面,山羊胡子得意的一翘一翘:“大胆狂生,到底落在我手里了。你竟敢对余大人无礼?可知道余大人已经是朝中裴太傅的干儿子——你知道裴太傅吧?”何方子啐了一口:“关我屁事?”
“啊呀大胆大胆。裴太傅乃是朝中砥柱,皇上都要靠他跟金人议和呢!——他老人家就是余大人的干爹,你知道了吧?”五品官说。何方子一惊道:“我只知道余士文无耻,想不到已经无耻到这种地步!”五品官冷哼:“大胆!看本官教训教训你,让你下跪给余大人赔礼。”
鞭子抽下来了,何方子身上转眼血痕累累,他可真是条好汉子,只管大声喊叫:“不,我绝不跪!做人顶天立地,不向狗腿子屈膝!”叫到后来,声音低了,头一歪昏了过去。
五品官打量着他,手下人忽然奔进来道:“大人,余府丞来了!”五品官一惊:“他的消息倒快。”想了想,笑了,“就是这样才好,快请进来!”
余士文大踏步进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薛通判,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五品官薛通判毕恭毕敬行礼道:“下官实在气不过大人被这狂生的污辱,决定替大人讨回公道,请大人恕罪。”
“胡闹!”余士文大声道,“你不知道他是我好友吗?何况——”瞥了昏死过去的何方子一眼,悄悄将薛通判拉到一边,“你不知道他的来历?先皇时号称‘飞龙神将’的何老将军就是他的亲爹!这小子虽然无意功名、作了隐士,但闹出事情来总是不好,还不快快放了。”
薛通判垂着眼睛恭顺回答:“是,小的知道这个,所以更不能放。”余士文吃了一惊:“什么?”“大人您想啊,”薛通判道,“何老将军和裴太傅是有宿怨的,他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大人您收拾了他儿子,就是对裴太傅效忠啊!”
余士文倒退一步:“什么?”薛通判向前一步:“大人虽然作了太傅的干儿子,很多人还怀疑大人的忠心呢。这次机会难得,就请大人下决心吧!”余士文脸上肌肉抽动几下,忽然大笑:“薛通判,天下谁不知道干爹是头等宽和稳重的人,所以才力主与金人议和。这是怎样的胸襟!你竟然假托为他着想,擅自鞭打何老将军的儿子,岂不是向干爹身上泼脏水吗?我岂能容你。来呀!”就叫人进来把薛通判拿下。
薛通判大惊失色,鬼哭狼嚎的被捉了下去。余士文悄悄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何方子再醒来时,已经在清净的房间里了,余士文剪着手立在窗前,长出一口气:“总算醒了。你——总算知道教训了吧?”
何方子愤愤道:“肮脏的官场,我早知道,什么教训不教训?”余士文低叹:“你就是这个性子,我才不敢……”猛然收住口,大声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请便吧!朝廷的事情你既然从来不关心,也不要再来烦我了。”何方子冷哼一声,就挣扎着起床,推开门外想扶他的张府家丁,自己挺胸走了出去。
3、
不但何方子,连他亲随阿忠身上也都是伤。两人一路搀扶着回去,见到个小酒铺,何方子进去休息。
那酒铺老板见到两人,异常尊敬,道:“听说两位是去骂朝中主降的官儿,这才被打了?好骨气!这顿酒记在小的帐上,不用给钱了。”声音放得非常低。
何方子身为隐士,根本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在乎是战是降,只是气不过余士文抛弃隐士高贵的身分、进官场跟人点头哈腰,这才开骂,因此对酒铺老板的赞扬受之有愧,摆手道:“我也不是为你们去骂的,何必谢我——不过你声儿放这么低干什么?”
老板连连摆手,还没说话,里面突然有人大声叫:“什么猪食,还敢问爷爷要钱?你们都不要命了!”汉语说得很生硬。
原来这是个金人,进雅座中吃了喝了,嫌老板要价太高,有意赖帐。朝廷和北方金兵打了败战,屈辱求和,到中原来的金人耀武扬威,百姓也不敢得罪。酒铺老板心疼钱帐,过去多说了两句,金人“哗啦啦”把碗碟都掀到了地上,晃着膀子走出去,没人敢拦他。
阿忠的拳头握紧了,想冲上去,何方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金人经过他们身边,瞥了一眼,向地上吐口唾沫:“没用的南蛮子!”阿忠心肺都要气炸开,何方子牢牢抓住他的手却绝不放松。酒铺老板认命的去收拾残局,口中叹道:“有胆子去骂大官,却没胆子跟金人干一场。唉!”
何方子并不回答,只是把阿忠一拉:“走!”阿忠跟他到了外面,气呼呼道:“公子,我们明明打得过他,为什么不动手?”何方子脸色铁青:“如果动了手,金人跑到官府去告状,照现在朝廷的局势,你觉得官府会偏袒哪一边?我们不怕他,但他们拿酒铺老板出气怎么办!你这种莽撞的说话,就是兵书所谓的‘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 ”
阿忠一呆,但还是不甘心道:“那、那就这么算了吗?”何方子向天长吁一口气:“不,事情还没完,我终于该下定决心了。”“公子……”“我们回家吧。”
4、
何方子的家建在山中,非常清幽。他夫人正在操持家务,见到主仆两人伤痕累累的回来,吓了一大跳:“不是说找余相公谈谈?怎么成了这样回来!这是怎么伤的?”边忙着叫下人拿药。
何方子摆了摆手,对她说:“婉怡,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了,要从军去。”只听“啊”的一声,阿忠和何夫人都吃惊的叫起来,何夫人竟吓得双颊煞白,定了定神才问道:“夫君,你说作官没有尊严,立誓不踏入朝廷半步的,怎么突然之间要去从军了呢?”
何方子叹道:“我原以为隐士可以独善其身,现在才知道,如果国破家亡,个人也没有办法保全尊严。我已经不能不出山了。”说着就把这次碰到的事都告诉了夫人。何夫人听着听着,脸越来越白,态度却坚定了:“夫君,既然是你觉得应该去作的,那就去吧。妾身摆酒为你送行。”
何方子这才发现桌上摆了丰盛的酒菜,显然是早就做好的,奇道:“夫人,您这是……”“妾身见夫君迟迟不归,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所以先备好酒菜为您接风。”何夫人若无其事的回答完,举杯敬何方子。
就这样,夫人为何方子备妥行装,又殷勤嘱咐阿忠照顾好主人,这才将他们主仆送走了。丫头悄悄的问:“夫人,您准备好酒菜,不是想告诉相公‘那件事’吗,怎么又不说了?”“这虽然是喜事,但恐怕会影响到他的决心。我腹中有了孩子,就让我一个人抚育,等待他父亲凯旋归来吧。”何夫人静静答道。
5、
“飞龙将军”虽然已经辞世,在军中的影响还是很大。何方子身为他的儿子,自然方便不少,他投奔的神机军统帅石竺简直把他当小主人一样奉着,立刻先授一个“参将”的头衔,又带他观摩军队操练,掏心掏肺的解释目前局势,恨不能几天内就把他培养成“小飞龙”。何方子心里感激,但隐士当得久了,有点转不过来,那天早上不知不觉就睡晚了。
军中晚起,可大可小。问题是那天何方子本来应该参与军事演习的,这一晚起,就成了违令!违反军令理当处罚,石竺下不了这个手,叹着气坐在军帐中,说:“公子,老将军英灵不远,属下怎能罚你。但不罚又不能服众。所以你走吧,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何方子面色惨变,顿了顿:“如果罚,该怎么罚?”石竺迟疑道:“打三十军棍,但是……”“可以!犯错就该罚,但如果此刻叫我离开军队,我办不到!”何方子斩钉截铁的回答,那宁死都不肯弯的双膝,竟然跪下道,“请将军责罚吧!”
阿忠倒吸一口冷气,小主人可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啊!他简直想扑出去护着何方子回家算了。但何方子脸像钢铁铸成的一样,硬生生领受了这三十棍。从此后,他再也没有犯过军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很快,何方子已可以正式出征了,但他第一件任务不是与金人作战,而是去对付造反的土匪!
“没办法,目前裴太傅的主和派得势,朝廷命令我们绝不能触犯金兵。不过这些土匪对国家危害不小,公子你不可掉以轻心!”石竺警告道。何方子仰面长啸:“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打自己汉人的吗?!”石竺一惊:“公子,你的意思是——”何方子却又把头垂下去,想了片刻:“将军,我跟您去出征,但只观战、不动手,请将军答应我。”石竺深深看他一眼:“好,我答应。”
那群土匪人数不少、打起战来也很拼命,可惜斗不过神机军,不久就落花流水,石竺乘胜追击余寇,杀进一个山口,不料竟中了埋伏,那一小股人借着地势摆出火攻,石竺重伤,正要大呼“我命休矣”,猛可里听军号鸣响,一队人马从背后杀进来,似料到的一般,只管往余匪埋伏地冲去,解了石竺之围。石竺定睛一看,正是何方子,惊喜道:“你不是在军中歇着吗,怎么来了?”何方子答道:“我这几天看过这一带地图,知道这座山口凶险,听说将军带人直追进来,就有点放心不下,登高远眺,见败军退而不乱,分明是诱敌之势,这才紧急带人来解围。”
石竺点点头,已经虚弱得不能说话了。何方子又问这一股余匪是何人带队,能有这般智谋?众人回答:乃是个姓舒的,外号“冲天鼠”,使一条短棍,端的勇猛。原先是这一带的庄主,后来举庄去投奔土匪,与朝廷为难,想不到端是个劲敌。何方子听后沉默片刻,道:“快把石将军抬回去救治,降服这人的事就交给我吧。”
6、
神机军探子很快查明,冲天鼠的人马退去后消失在牛头山一带,经过进一步侦探,独角峰上有人迹。何方子亲自在此峰对面用千里镜观看,果见峰顶有数个洞口,大石后面隐隐有兵器闪光,还有人趴在那里、大约是站岗。这山峰与周围地势连绵在一起,进可攻退可守,不太好打。何方子经过周详部署,约定由一支精锐小分队打头冲过去,旗令一下,当即行动。
这支分队冲至洞口,大声呐喊,洞中却静悄悄没有反应。分队长长矛将山石后那个人形一挑,只见是个草人。“是埋伏!”分队长叫道。紧邻一座峰头上已站起数十条人影,居高临下,端起弓弩向他们射过来。
这支分队却不慌不忙,都往地上一趴——他们那身轻便的搏击装下面,原来穿的都是结实铁甲,再用盾牌往头上一遮,什么箭都不怕。紧邻那座峰头上的人们发现有点不对了,冲天鼠眯着眼睛想一想,变色道:“不好,快撤!”
“哪里跑!”震彻山野的号角响起。神机营大部队向这边猛扑,冲天鼠人马几乎连还手都没来得及,就已经成了俘虏。军士们将他五花大绑押到何方子面前,何方子赶紧起身,道:“我们的绳子怎么可以用来绑这样的好汉!”亲手给他解去。冲天鼠警惕的看着他:“要杀就杀,这样假惺惺干什么?”
何方子回到案前,将文牍又翻了翻:“舒清安,你本是此地人,为一庄之主,后来举庄投降土匪?”冲天鼠大声回答:“是又怎么样?”何方子继续道:“那一年庄稼欠收,朝廷为了筹措和约中规定的‘岁币’给金人,还给你加重赋税。县主簿要求你送上美女贿赂、他就答应帮你们减轻负担,而你一怒之下投了土匪?”冲天鼠愣了愣,仍然大声回答:“那又怎么样!”
“很好,”何方子微笑道,“看来我们有共同点:你为了保护庄人,不得以到这里来跟我打战;而我本想杀金兵保护中原百姓,却不得以到这里来跟你打战。你看我们有没有可能走到一起,共同到北方去打金兵?”冲天鼠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劝降我?算了吧!我对你们这些当官的已经没信心了。——你这次也不过是因为人多才抓了我,有什么了不起,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去打金兵?”
“那就算了。”何方子一挥手,命令部下放了他。冲天鼠呆住了,问他什么意思。何方子笑道:“英雄惜英雄。你既然信不过我,我就放你回去,等你信了再追随我吧。”冲天鼠道:“可是,我只要不死,一定要跟你打的!”何方子点头:“只怕你不敢打。”
何方子说到做到,真的把冲天鼠放走了,连他那些部下愿意跟他走的,何方子也照样放走。神机军人都很不解,只不过看在他父亲是“飞龙将军”的份上,没敢说话。
7、
冲天鼠回到山区,手下的人马折损过半,又缺乏粮饷,这样的状态是没法打的。他想了想:有了!附近就是苗人地界。这群苗人也受官府敲诈,前几年刚闹过事情,如今去投奔他们,就说朝廷大军镇压了土匪后,下一步目标就该是苗人,他们准会害怕、从而答应帮忙打战。
这个计谋非常成功,冲天鼠聚结了一大支苗人队伍,打算从山沟中奇袭神机军营。不料三军未发,忽然有个苗人披头散发冲回寨中,用苗语“叽哩咕噜”一通说,苗人们都翻了脸,冲天鼠一行好险有命从他们寨中逃了出来,被神机军队像用口袋兜地瓜一样,兜了个正着,又押到何方子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冲天鼠愤怒的问。“很简单。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苗人的力量可以被利用。不过我想到的你没想到:苗人对所有汉人都恐惧而不信任。所以我只要用一着反间,说你们是我们汉军的细作、专门去陷害他们的,他们自然就要赶你们走了。”何方子平静的回答。
冲天鼠肺都要气炸,叫道:“你玩弄这种阴谋手段,仗势欺人,算什么英雄!”何方子面色一整:“难道一定要你死我活,叫那些无辜的苗人都战死,才算英雄吗?——也罢,我们就将这个桌案假设为战场,这些棋子假设为兵将,势均力敌大战一场,看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冲天鼠同意了,先是他守、何方子攻,他三局一胜;而后何方子守、他攻,他三局皆败;最后不分攻守、作犬牙交错之战,他又是一局胜的都没有。冲天鼠脸色变得很难看,忽然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不过没有使出来。”何方子点头:“我知道你还有一个法子,不妨使出来看看。”冲天鼠瞪大眼睛看了看他,猛然抢过案边的佩剑,向何方子砍去。原来他所谓的法子,就是与何方子拼命!
何方子将身子敏捷的一闪,手中所挟棋子疾射向他面门。冲天鼠偏头躲过,何方子趁机跨步上前,双手击向他胸前。冲天鼠举剑招架,不料何方子这是虚招,早俯身抓起佩剑的剑鞘,“呼”砸向冲天鼠膝盖。冲天鼠“啊呀”一声跌向地上,何方子又灵巧无比将他手腕一刁,抢过剑来指住他喉结,笑了笑,才把宝剑丢到一边:“现在你还有什么法子要试?”
冲天鼠脸色变了又变,挺身跪在何方子脚下,大声道:“当年诸葛侯爷对待孟获,也不过七擒七放,如今大人让了我这么多次,我要是还不领情,那还算是人吗?从此后,小的就追随大人了!”
何方子点头,喉咙竟有些哽咽,仰头长吁出一口气,低声道:“但愿我今后都值得你们追随。”
8、
这伙土匪肃清,神机军立了大功,朝廷照规矩派人来慰问。来的是谁呀?余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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