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来此处隐居,建了个酒庄掩饰黑钱,还送许多好酒巴结地方官绅,再加上待雪姑娘嫁给了夏大人,以为自己站稳了脚跟。不料待雪姑娘横死,死因可疑。夏大人送银子给你们堵嘴,你们表面上答应了,暗地里还是怀恨在心,经过几次踩点,把小昭然送进窗口刺杀了夏大人,是也不是?!”
他这番话说完,隔间的临江知府已经听得目瞪口呆,程家人也都有些头皮发麻,但还是梗着脖子死抗到底,高呼冤枉,说:“老爷非说小的们有罪,小的们也没法子。可小的们真没干过这事!作买卖的本钱,是……是这些年卖艺攒的!家里有帐本!”
“是么?”余俊远冷笑一声:“帐本如今在什么地方?”昭然父亲叩头道:“在小的浑家 手里。老爷将它取来,一看就知!”余俊远点点头,答应了。
衙役的动作很快,过了片刻,就把昭然母亲带了上来,只不过同时还带来一只猴子。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吃惊困惑。程老爷子忽然像猜到了什么似的,简直想跳起来掐死他儿媳妇。昭然母亲只是低着头,回避家里人的目光,一只手把猴子搂得紧紧的。
余俊远叹道:“这就是活帐本了。”说着命那衙役道:“将你这趟差事详细禀来。”衙役应道:“是!大人将这干人犯收监后,小的领命埋伏在戚家庄园附近,重点监视戚梁氏。此女人情绪低落、深居简出,未曾与什么人来往,只是经常到后院望着山林。林中时有一些猴子出来,戚梁氏就给他们撒些果点。到今日辰时,戚梁氏在后院准备了一些热汤饼,只有一只猴子坐到桌边享用,戚梁氏抚着它的头,絮絮说话,边说边哭。小的就照老爷吩咐,把它们一并拿下,带过来了。来时正赶上老爷升堂,小的跟师爷交的差。“
昭然母亲——也就是所谓的“戚梁氏“——低着头嚎啕大哭,那只猴子站着,眼中也流下两颗泪来。余俊远欠身向它,轻声道:”小昭然,你出来吧。“
猴子皮应声落地。在这张皮子中包裹的,是一个女孩子,十几岁的面孔,却只有孩童那么大的身体,身上伤痕累累,像是几天前刚被毒打过。
程家的男人都用杀人的目光望着昭然和她母亲。昭然母亲抽咽着:“是……是我。你们当她死了,可我看孩子还有一口气,心里可怜她,不敢告诉你们。正好以前用过的猴子皮还在,我救醒她,放她逃到山上——”
余俊远接口道:“卖艺的常需要用猴子玩把戏,七年前,道上都称赞程家帮的猴子特别伶俐,谁知你们是用孩子假扮的?!”狠狠一拍惊堂木,“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还不快从实招来!”
程家人心理防线崩溃了,终于吐露实情,原来官银确实是他们所盗,余俊远的推测基本属实。夏光中也确实给了他们银子封口。不过他们收了银子,没打算给待雪复仇,是昭然自己悄悄披上猴皮,杀了夏光中,还印下父亲的鞋印,回来把鞋子往他们面前一丢,道:“我陷害了你们。你们快到官府给姐姐鸣冤去,我就承认是我一个人干的。不然,你们都等着吃官司吧!”程家几个男人气坏了,这才毒打她一顿,并打算把她拖出去埋掉。
余俊远哪里肯信:“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陷害你们?”看了看昭然,这个畸形的小身体上、一张面孔竟然异常平静。余俊远心里不觉也有点发毛:“喂,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昭然只是向余俊远叩了个头:“姐姐一定是被‘夏死人’杀的。请大人为她伸冤!”
昭然母亲含着眼泪,看看她这一家人,忽然大喊一声:“冤孽!我说做不得的哟!!”一头撞向台阶。衙役们不提防,一把没拉住,她就撞死在那里,血溅满地。
堂上遭此变故,一时大乱。余俊远不得不宣布退堂,到隔间去,迟疑的问知府:“夏夫人的事……?”他记得知府先前可不是想弄清楚夏夫人的死因。
知府想了想:先前他不愿意跟夏光中为难,是怕他官威。现在夏光中人都死了,还帮他掖着干什么?就摆了摆手:“查吧!”
这事查起来还真有点难度。夏光中就算真推了他夫人下楼,可没人看见啊。虽然,据说这阵子他一直虐待自己的夫人,她一死,他就打算迎娶一位二品大人家的小姐,可这毕竟只是“据说”。余俊远惟一能依靠的就是阳台上那一小块碎瓷片。经过艰难查证,确认它属于逸仙楼里头摆设的一只瓷花瓶。待雪死的那天,花瓶碎了。仵作还没来,夏光中就让人把碎片扫走。婢女证实,碎片上好像沾着点血。而待雪死前不久,楼中曾传来夏光中大声咆哮,把下人都吓得不敢进去,而后这咆哮声又忽然停止。
余俊远再次实地考查,阳台下主要是泥巴地,没什么石头磕上待雪脑门留下来的痕迹。看来,她尸体脑侧上那个伤口,不是摔伤,而是被花瓶砸出来的。夏光中那天砸过她?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从伤口深度来看,这一击并不致命,待雪是高处落地摔伤内脏而亡。是夏光中推了她吗?还是她自己想不开,跳楼自尽?
夏光中是朝廷命官,不能随便入罪,然而要说直接指证他杀人的证据,现场是再没有了。余俊远一边继续调查程家的情况,争取将官银案作得铁证如山;一边冥思苦想当初老仵作死前跟他说那几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暗示了什么其他秘密?可怎么都想不出来。
知府看余俊远愁肠百结,头发都掉了几撮,不由心生怜悯,特意把他叫来,提供线索道:“那仵作跟本官报告时说头上伤口不干净,还咕哝了一句‘人掉在半空会翻个儿?夏夫人翻的可不是那么回事’。”
余俊远脑中电光一闪,激动得一揖到地:“大人!下官可以结案了!”知府捋着胡子笑眯眯道:“是吗?那你就结案吧。”
余俊远再一次将有关人等召集到逸仙楼边,先指着阳台向知府解释道:“人从高处摔下来,在空中也许会有翻转,但除非受到足够的外力作用,否则,撞击地面的主要角度是不变的。”他招招手,两个衙役把一具用兽皮和猪肉事先缝制好的人偶抬上阳台。这人偶大约与真人一般大小、一般份量,也与真人同样有着面部和背部。衙役使其面部朝外,手一松,让它摔了下去。人偶直挺挺的“哐”一声砸在地上,头冲着花树、脚冲着阳台,脸朝下对着地面。衙役又试了几次。只有一次,人偶微微翻了点身,摔到地面时是半侧着身子了,但头和脚的方向仍然没有改变。衙役又使其脸朝内、背朝外的摔出去,人偶便头向阳台、脚向花树的摔到了地上。
余俊远道:“如果探向阳台外摘花,失足落下,应该是如同这人偶开头几次落地的样子;如果是倚着阳台、反仰出去摔下,应该是后头几次的样子。可是仵作记录夏夫人死时姿势如何呢?仰面朝上,头南脚北,与阳台平行!什么情况下能摔成这样?除非有人抱起她扔了下来!”衙役应声平抱起人偶向下摔。“哐”!人偶果然以他所说的姿势落地,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余俊远沉声道:“一个正常人,是无法自己仰面平躺在阳台的窄窄护栏上、直接横移向外摔出去的。但是如果有人想把一名晕死过去的女子扔到外面,当然是一手抄住她的腰、一手抄住她的腿弯,抱上阳台,再扔出去——这种姿势最为省力而方便。仵作重新检验证实,夏夫人尸体头侧伤口粘有瓷粉。那一日,也许凶手以为自己盛怒中失手砸死了她,于是制造坠楼假案、掩盖罪行?当时楼中只有夏总督夫妻二人,如今二人俱死,人证已无法获取,但从如今的证据来看,夏夫人先被人击伤、后被抛下楼,基本已无疑问。而当时只有夏总督在那里。他恐怕犯有杀妻之罪!”
知府点头:“不错。案卷上就这么写吧。”余俊远应了声“是”,又道:“另外,老仵作向大人报告之后,忽然死亡,恐怕也是夏总督杀他灭口。”
知府表情变了一下:“嗯,很有可能。”余俊远道:“下官去找他的亲信,查证此事?”知府的眼角肌肉抽动数下:“当然要查证。”
可是,余俊远还没动手,有一个人抢先死了——就是夏光中的亲兵头子,曾在戚家庄园外对余俊远冷笑那个——忽然在家中上吊身亡。余俊远心中一动,急忙赶去查看,凝视尸体片刻后,问旁边仵作:“是自尽吧?”这几个仵作受了老仵作之死的教训,都学乖了,先不忙着看尸体,只是对余俊远察颜观色,然后大声附和:“是自尽!”余俊远道:“那你们填个尸格吧。好结案了。”仵作们就大声应道:“是!”
余俊远向知府报告:“夏总督原亲兵统领胡某人,死在家中。”知府脸上有点不安的样子:“怎么死的?”余俊远道:“上吊自尽,死因不详,应该是畏罪自杀。”知府看了他一眼:“确实是自尽吧?”余俊远回道:“大人英明。一定是自尽!”
知府就笑了,甚至很亲热的拍了拍余俊远的背:“这一案,很是复杂。来龙去脉居然都能查清,你的功劳不小啊,本官将据实上报。”余俊远激动得哆嗦了一直,忙大声道:“都是大人指教有方,下官不敢居功!”知府点点头,再次笑了,那笑声很欣慰。
待雪死因查明后,昭然就痛快的招供了,有她的协助,案件不少细节得以落实。程家人盗银、夏光中杀妻、程昭然杀姐夫,三案一并告破,有关人犯押在大牢中,等待押解入京。
那时候,天已经冷了,余俊远到狱中去看看人犯。狱卒见到他都格外恭敬,因为他们听说,知府大人讨好上了京城里跟夏光中敌对的一派,马上就要升迁,可能顶的就是夏光中的位置。余俊远立功不小,也是前途无量。
在这种时候,余俊远亲自到大狱里来,不去看其他人,只是探望了程昭然。她的家人不过盗窃官银,她却杀了姐夫、还企图威胁自己的亲人,所以罪名更重许多,关的牢房也更为森严阴怖,要不是余俊远身份特殊,还真进不来。
可怜昭然这个孩子只有那么一点点大的身子,寻常枷锁用不上,只能拿特别的铁链锁着。余俊远看她的脸比先前更加苍白了,但脸色是非常宁静的样子。一见到余俊远,她就惊喜的跪下去叩头:“大人吉祥!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铁链一阵稀里哗啦。
余俊远心里不好受:“你啊……我想来问问你。当初你家里人都忍了你姐姐的事了,你出头去杀你姐夫干什么?杀就杀了,怎么回来还威胁你家里人报官?这不逼着他们打死你吗?”
昭然看着余俊远:“大人不知道吗?”那双眼睛又黑又明亮。余俊远给她看得头皮发麻:“本官不知道。”
昭然道:“因为全家只有姐姐待我最好。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到阴间去。那个坏人,还有作主把她送给坏人的爷爷、爹爹、哥哥,都要付出代价的。我是这么相信的。我跟她虽然是女孩子,虽然这么弱小、说的话也没人理,但身上背的所有冤屈,一定要有一天,大白于天下……我是这么相信的!所以,为了这个,命都可以不要。”她慢慢的、再次将头叩到地上,“青天大老爷,多谢您替姐姐澄清死因。民女害了全家,害得母亲受不住、碰死当堂。现在民女进京去伏法赎罪,很快就可以把欠母亲的还清,心下是欢喜的。多谢大老爷成全!”
余俊远不敢再看她,跌跌撞撞的出去,心里暗道:“我受不住你的‘青天’两个字。我为你伸冤,只不过想给自己升官,而那老仵作……天哪,我原来还没疑心到。可是那个亲兵,口中的涎水有流到鼻子上的痕迹,哪里是竖着吊死的?分明是被人抱平了勒死、再挂到梁上去。我疑心是知府大人杀了他。我疑心从前知府大人为了讨好夏大人,帮他杀了老仵作灭口,现在想遮掩,就杀了这个亲兵顶罪。可我不敢查下去,怕查出更多的事情来……我哪里配听‘青天’两个字?哪里配听这个小女孩子那么高兴的说‘所有冤屈,一定要有一天,大白于天下’?!”
他走出门去,忽听人们兴奋道:“下雪了,下雪了!”抬头看,今冬第一场雪,果然飘飘洒洒落下来。很快,天地间就会被遮掩得一片洁白吧?可是谁知道这片洁白下面,掩藏了多少肮脏的事啊!余俊远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是口中喃喃念着这两个女孩子的名字:“昭然待雪、昭然待雪……”不觉落下泪来。
阿荧
2008-4-13 1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