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俊远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没有好好烧几柱高香,不然,他的仕途为什么这样不幸?辛辛苦苦,好容易考了功名,从一个知事做起,不知小心翼翼熬了多久,才爬上按察使的地位。不料那年将要解往朝廷的库银忽然半夜失窃,现场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光是有两撮黄色绒毛,份量少、微湿,不知跟案件有什么联系。余俊远查了半天也查不出头绪,上头怪罪下来,把他远远的贬到江西一个小穷县里当县令。他心态还不错,老是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八个字勉励自己,埋头干了几年后,慢慢又升了官,到临江府做个“通判”,职位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日常也还算清闲。余俊远没什么事就跟朋友喝点儿小酒,磕牙磨嘴皮子,把当年那档子秘案再拿出来摆摆龙门阵,咂嘴摇头道:“你们说,结结实实一仓库,外头满院子官兵把守,也没听见动静,里头的银子咋就会没了呢?说是我们监管不当、让仓库里留了个小气窗,可那窗孔多小,又是什么位置?三四岁的小娃娃爬进去都嫌勉强,外头还临着波涛汹涌的大江。那晚风狂雨大,江面上是一条船也没有,谁能从江里跳出来直接钻进窗子拿银子去?那不成鱼精了!……你们说,这能是咋会事呢?”
朋友们也都啧啧称奇,想出神啊、鬼啊的很多猜测来。一场瞎聊正起劲呢,外头一个同僚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喊:“不好啦不好啦!夏提督……的夫人,忽然摔死啦!”余俊远等人“啊?”的一声,都惊得站了起来,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这夏提督是何许人也?姓夏,字光中,诨名叫作“吓死人”,矮个子,顶了个大脑袋,整天咧嘴嘻嘻笑的,看起来顶随和,其实心狠手辣。听说他原来只不过是个混混,因为善于钻营、八面玲珑,从军火生意起家,后来又捐了个官职,越混越得意,前些时候升为两江总督,携家带眷到这儿刮地皮来了。
他的夫人在本地出了事,那还了得?余俊远等人忙收拾收拾,到知府面前报到,一块儿到夏府慰问兼打探消息去。
这夏光中到临江府也不过呆个几天而已,知府为了巴结他,特意准备了一座府第请他住,这就算作了临时的夏府,里头有漂亮的园子、宽敞的厅堂,还有许多楼台阁榭。夏光中的夫人住的闺房叫作“逸仙楼”,听说当时他正坐在楼里,夫人到阳台上去看风景,忽然惊叫一声,就跌到外头,摔死了。
夏光中神情悲痛异常,痛骂临江知府派来服侍的下人们照顾不周到,又责怪这阳台地板太滑、护栏太矮,不然怎么能让一个大活人轻易跌出去?造房子的应该抓起来杀头!
临江知府暗暗苦笑:这是造了百多年的老宅子了,还到哪抓人杀头去?他只能向夏光中保证:夏夫人的丧仪都包在临江府身上开销,额外还要送一大笔赔偿费,只求夏光中息怒,别借故向朝廷弹劾临江府。
这两人咕咕哝哝讨价还价,余俊远留神去看逸仙楼的阳台,只见都是上好的椋木铺成的,滑倒不是很滑,但护栏确实不太高,阳台朝东,外头有一棵树正开满了花,树枝离护栏很近,夏夫人当时若是想伸手摘花,探出身子,结果失去平衡摔了下去,听起来是挺合理的……
他正这么揣摩呢,忽见阳光下,那楼板上有白光一闪,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小片碎瓷片,碴口雪白,好像是新碎的。这片小东西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他呆呆的想着,同僚在旁边低低叫一声:“余通判!”余俊远猛然回神,原来知府已经谈妥了价钱,他们应该告辞了。
夏夫人的灵堂布置得很豪华,临江府上下官员都要到灵堂拜祭,并包个丰厚的白纸包给夏光中赔罪。余俊远的同僚们都喃喃咒骂:“府里头已经出了官银赔偿,还硬要每个人给他出白喜事份子。这个‘夏死人’,刮起地皮来当真是吓死人!”
余俊远没有说话。他的注意力都被灵堂另一边坐着的、夏夫人的娘家人吸引住了。
这家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穿着丧服,个个面色铁青。带头的一个老人向着夏夫人灵牌嚎哭道:“孙女儿,你死得冤呐!老天长着眼睛瞧着的!吃饭不摔碗儿、喝汤不摔盆儿,咱们给人逼着紧儿,豁出去不能断了手臂往里掖儿,掉几颗血珠子也要砸个响儿,看撕掰了有谁能得个囫囵趣儿!”——这老头哭得比唱的还好听!
夏光中脸色一变:“老爷子,这话是怎么说的?”老人后面一个男人板着脸回了一句:“妹夫,我们是老实人,不惹事,可也不傻。您好好的坐着吧,这白喜事办得隆重,都是您一个人上心,是得好好办!”
夏光中不说话了。旁人听不懂这番对话、也不敢往深里想,就都装着没听见。余俊远心里头“格噔”一下,出来后,就悄悄找人打听。
第一件,夏夫人娘家人都住在哪里?他们家里的姑娘一出事,他们怎么能这么快赶到灵堂?第二件,夏夫人的娘家人看起来谈吐粗俗,难道都是下九流的人?那他们家里的姑娘怎么能嫁给堂堂的两江总督作夫人?
答案很快就有了:这户人家姓戚,从前是跑江湖作买卖的,听说赚了点钱,几年前就来到临江府,在郊县买了些地皮、安顿下来。那时候夏光中还没怎么发迹呢,无意中瞥到他们家大小姐戚待雪,长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夏光中惊为天人,打了不少主意、通了不少门道,才把她娶到手。后来夏光中一步步高升,戚待雪就成了总督夫人,那叫一个风光!谁料得到红颜早逝。
听戚家人哭的意思,难道戚待雪死得有些蹊跷?余俊远心里七上八下的,想找主持验尸的仵作谈谈,找到衙门一问,人家说知府把他叫过去了。余俊远放心不下,就守在知府门外等着,好半天,这老仵作才出来了,脸色灰溜溜的。余俊远上前打招呼,仵作不敢回答,光说自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眼力也不行了。很多事情,老爷千万别问小的,小的说了不算数的。”余俊远一再要求,仵作才叹了口气:“那摔下来的姿势,不是小的惯常见的……”“这是什么意思?”余俊远忙追问。
老仵作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似的,飞快低声道:“死者头南脚北,头侧一处伤口验尸格上写它是撞在石头上摔出来的……”“那又怎么样?”余俊远追问。老仵作的目光向外头闪了一下,慌乱的跳起来:“小的啥也没说。小的走了。”飞一样逃走。
余俊远默默回到家里。他其实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何况看知府大人的动静,好像也不想声张。余俊远知道自己不应该搅这场混水,可耽搁到第二天,又出了事情——老仵作死了。
据说是被拦路打截的土匪杀的,因为他身上的银两都不见了。土匪把他绑上石头塞进城外路边的井里,尸首第二天才浮起来。
余俊远打听下来,从时间上分析,老仵作昨天跟他分手后,没再回家,直接就在城外被人杀了。真是土匪打劫杀人吗?还是……有人把他拖了出去,杀人灭口?
余俊远心慌得厉害,不知该不该把他的怀疑说出来,想了又想,还是先到戚家去探探虚实。
戚家门前已经站了几个官差,好像也在问话。余俊远站得远远的端详片刻:面生得紧,恐怕是夏光中带过来的下人。他不敢跟这些人打照面,就先绕到旁边去躲着。
戚家的宅院很大。听说他们来到临江府之后,不但经营田产,还做着卖酒生意,小日子挺红火的,难怪能依山傍水弄下这么座大宅子来,粉白的墙、碧青的瓦,料子足、作工扎实,可要不少银子呢!余俊远沿着墙根儿信步往后头走,边看边赞叹,不觉到了后山。
走过一节山阶,转过两块山石,往下看,正好是人家的角院,里头有个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坐在一张带轮子的大椅子里一动也不动,全身都裹着大毛毯子。余俊远看了看她,她也拿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回盯着余俊远。余俊远心里有点发怵,猛听后头“吱吱”的怪叫,他吓得浑身一抖,回头,见两个毛茸茸的猴子脑袋晃了晃,躲回树冠去了。山里头本来就有猴子,没想到猛古丁的跳出来,还挺吓人的。
小姑娘“嗤”的一声笑了,余俊远有点不好意思,抓抓头,小姑娘忽然开口说:“初五是我的生日,姐姐没来。也没送给我礼物。”什么生日礼物?戚待雪死在初三,小姑娘说的是她吗?余俊远随口问:“你姐是谁?她每年都给你生日礼物吗?”
“每年都送。就算托人带,都送!”女孩子斩钉截铁道,“她不会摔下楼去。她——”她的话头忽然断了,随即胡乱唱起了儿歌。
一个女人从房中走出来,看像是她妈妈,摸摸她额头:“阿昭,晒得不舒服了?回去吃点头吧。”推着她的轮椅子走开,临走前似乎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向余俊远的方向看了一眼,幸好余俊远已经机灵的藏在树丛后面,她什么也没看到。
这女人推着女孩子进屋后,余俊远心里寻思着:阿昭?据说戚家有两个女儿,小女儿戚昭然打幼时起生了场大病,全身瘫痪不能动,脑子好像也有点问题,就是这个女孩子么?她好像想悄悄的向外头人传递什么信息,是什么呢?戚待雪死因有蹊跷么?她又怎么会知道?
余俊远怀着满肚子的狐疑,又绕到宅子前面去。夏光中的人已经上路离开了,戚家酒庄的小伙计推着一车酒过来,没扶好,一只酒坛子咕噜噜往地上滚。正好戚家两个少爷也没回院子,都站在旁边呢。二少爷抬脚一拨,把那个二三十斤的酒坛子滴溜溜就拨在脚尖上了。伙计的视线给车轱辘挡住,一时没看见,大少爷忙把二少爷一拉,瞪了一眼。二少爷猛然醒悟,急把脚缩回来,任坛子“哗啦”跌碎在地上,酒水溅了一地。他骂伙计:“怎么推的车?看弄脏了我的衣服!”伙计点头哈腰认错,蹲下去收拾碎片,戚家两个少爷就进门去了。
这一段动作只有短短眨几下眼睛的时间,余俊远站的角度不错,正好都看见了,心中似有所动,站着发呆。忽然刚才那两个官差走回来,打头的问他:“鬼鬼祟祟的,你是什么人?”余俊远忙报了自己的身份。官差给他行了个礼,上下看他一眼,阴阳怪气的笑道:“原来就是那位几年前没办出案子来的余大人吗?”余俊远听得心头火气,正要说话,对方把腰一哈:“您保重点儿好!”还是那么阴阳怪气的笑笑,又看他一眼,这才走了。
余俊远憋着一肚子火回去,谁知同事中却传开了一条谣言,说他是个扫帚星,当年当官时出了奇案,现在跑到临江府,又出人命,都是他的晦气害的。知府大人都把他叫了去,说:小余啊,最近传得不太好听,你要不要躲两天?这些子事,你就不用管了。
余俊远气得请了个假,到郊区的别院里休息去,心里盘算着:不如趁戚待雪的娘家人闹腾起来的时候,他再看看要不要插手好了。
可是戚家人后来再也没有动静。几天后,戚待雪棺木出殡,戚家人扶着棺材哭得很凶,但再也没说夏光中半个“不”字。戚家爷爷嚎的是:“孙女儿,你命好啊!夏大人对你算是尽心了。我老糊涂,还当你吃了苦。真冤枉了好孙女婿!有他这片心,你啊,也可以安心走了!”夏光中接着就哭:“好夫人,你命苦啊!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会照顾好你家里人,你就安心的去吧!”
听到的人都很感动。余俊远可就纳闷了:这几个人,前几天灵堂里还像乌眼鸡似的,今儿咋就这么亲热了呢?
出殡的第三天,城里有朋友到郊区来看余俊远,他们又坐在一块喝点儿小酒,聊起“吓死人”这档子事来,都骂:“为他这么一闹,从我们腰包里不知挖去多少银子。‘心狠手辣吓死人’的东西,他要真成个死人就好了!”
正骂得痛快,门外又有一个同僚气急败坏跑进来:“不、不好了——夏总督又死啦——”“稳着点儿,慢慢说。夏总督没死过,怎么能‘又’死了呢?是他夫人死了吧?”“对,是他夫人死啦——”“他夫人死了不假,怎么还能又死一遍?你叫唤啥。”“不、不是——是夏夫人死后,昨天晚上,夏总督,夏光中,他也死啦!——”“啊?!”
在戚待雪出殡的第二天,夏光中也死在家里头。临江府就像只添了把柴火的烧水锅子,沸起来啦!
临江知府肯定忙得够呛,可是没叫余俊远搭一把手,余俊远只能识点儿趣,没回衙门里凑热闹,但还是用自己的方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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