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是不是真的给我下过血咒。那一晚的事在我脑海中,根本像个模糊的恶梦。
小姐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有太多的事要担心、太多话要对我说,哪有时间关心我的过去呢?而我只管把那些恶梦抛到一边,尽一个丫头的本分,听她不断说下去就好。
这几日,她曾坐在绮窗前,将蔷薇一瓣一瓣揉碎,芳心辗转、乱红横地,多少疑虑不知向何处去卜问,说出来不过一句:“今天又遇见了他,是他有心找我……还是天的安排,江离?”
这话问得其实很蠢:两个人都不停在园子里乱走,若是一天只碰见一遭,那就算老天不照顾。怎的说今天又碰上了,便是“天的安排”?没的叫人骇笑!但到底问出来了,我却不能笑她,只是低声柔气回答:“小姐这样尊贵,一定有天照顾的。”语气里多放一点笃定,叫她心一暖,更加相信她与他受命于天,这美丽的信仰将保证她的故事拥有完美收稍。
她也曾倚在棋坪边,把粒白子在指间慢慢拈过,晓得菱镜中映了自己的影子,笑意便像花一样慢慢绽放出来,但还要忍不住问:“美人香草……我真的很美吗,江离?”
我并不回答,只瞅着她笑,瞅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嗔道:“这丫头舌头怎么了?敢是给猫吃了?”我方对她轻轻答道:“小姐真美。”于是她放心又羞怯的笑起来,回头细细端详菱镜中的影子,真心相信:自己是如此之美,让人倾倒。
她也曾将《老》《庄》阖在枕边,拣起《断肠集》,翻上两页,终还放下,问:“这像不像个传奇?——爹爹妈妈会不会反对?——你怎么不说话?”我微笑着,将头缓缓一摇:“江离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是传奇么?任何爱情,纵算是罢,也是个俗套的传奇。然而当事人心中的患得患失,却叫这样的俗套中开出罂粟花来。其实,任人想也知道,老爷夫人若是看不上这个少年英雄,当初恐怕就不会叫她出来相见。可是这终是不笃定的,说不出口的。将那种种磨难一一幻想过,苦痛中别有种叫人激荡的快活。会反对吗?不会反对吗?何必说清。原是这般自寻苦恼的滋味呀!
这样的晨昏辗转中,天渐渐的热了。
种种粉白嫣红的花儿,纷纷开遍园林、又纷纷谢去。人的夹袄换作单衫、再换作纱衣,又是一年春来春去,河上柳飞、四季空回。
春天总是要去的,去时除了满地落花,什么都不曾带走。可是在人世间,有的心情一旦开放,就再也不能凋残。
小姐住的“似锦阁”中,终日供着雪白香花,为了取凉,青石板都用井水泼过,吹过的风便带了清冽的味道。但阁中主人两颊却终日烧着点红霞,目光老是那么灼灼的明亮着,闺中絮语时,用词也越来越大胆了:“真是个粗人,怎么又这么叫人爱?——江离,怎么不答话?嗳真是个笨丫头,你不知道什么叫**。”
我把眼睛垂下去。
是的,我不懂爱。妈妈说:宝宝,你千万不要爱上任何人。爱确实是我不懂的东西。
这阵子,白芷见小姐只跟我说悄悄话,很是嫉妒。其实又何苦?白芷有白芷的用途,江离有江离的用途。我好比案头沉默的纸卷,她却好比架子上伶俐的鹦鹉。小姐未必不喜欢鹦鹉,但要吐露心声时,还是得握笔对着纸卷,才是道理。鹦鹉又喝什么干醋?
然而这些事情,我是不会对白芷说明的。说明了又怎么样呢?她不见得会从此释怀,我不见得会从此快乐。空费一番唇舌,又何苦来,竟不如省下力气算数。
我比别人看得通透一点,过起日子来也就懒一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姐的婚约,就如我所料的定了下来。婚姻“六礼”程序一项一项慢腾腾的走。这阵儿,园子里外都披红结彩、热闹非凡。陈浩南既已父母双亡,为了完成“六礼”中的一些定规,还得格外作些变通的工作,仔细说来是比较烦的。但在这样的时候,连烦事都成了喜事,上下人等忙得喜气洋洋。
小姐心里也是欢喜的,话却少了,因为要顾及身份的关系吗?纵欢喜罢,也只能忍在心里,方不算失了教养。
然而那甜蜜怎么忍得住。闭上双唇,它顾自从眼眸里溢出来、从神采中透出来,把她一张脸儿浸得红粉菲菲,似园子里新开的花。
大约一个女人漂亮成这副样子,就会有点傻了。她晚上没事干,坐在桌边发呆,拿个东西有一下没一下拨着烛火玩,我也没理她,猛可里听一声尖叫,赶紧看时——天啊,她大小姐手里的帕子都着了火。鬼才晓得是怎么弄的!
她吓得够呛,一甩手把帕子丢出去,正丢在窗台帘幔上。天干物燥的,那帘子又是新晒的纱,“哗”就烧了起来。小姐吓得站在那里捂住脸,脚步纹丝不动。我叹口气,扑过去推开她:“快躲开,仔细火星溅着!”
她点头,睁开眼,向上一看:“啊”的一声尖叫,闪身就躲到了我后面。
我也抬头向上一看——天啊!帘幔的火苗蹿上去,烧着了装饰用的布带,一直舔到头顶上的木梁,将彩灯的系绳也烧断了。我眼见那盏灯带着火焰落下来,想躲,又怕它砸着小姐,那么一犹豫间,它就结结实实砸到了我的身上。
我并没有晕过去,和赶过来的白芷一起奋力扶住小姐,把她架出屋子,这才顾得上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势:手臂被燎出了一溜水泡,还划破了很多小口子,但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江离,你痛不痛?”小姐怔怔的问我。
痛!当然痛!痛得我“咝咝”抽着冷气,恨不能把整只胳膊伸到冰水里去,好缓解一下这火烧火燎的痛楚,不过……既然伤势已经造成,多说无益,还不如趁此机会向小姐表表忠心要紧:“江离不要紧的!小姐,你没事就好。”
她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瞠目结舌。
这才是小姐的气质啊!娇嫩得像朵鲜花,怎怪得每个人都想把她呵护在手心里?赶过来的下人们都急着先照顾小姐去了,我看看自己粗皮粗肉上的狰狞伤口,只能叹气算数。
当然,我不会怪小姐,也不会太过自怜自艾。因为随后不久,我的伤口就得到了妥善包扎,老爷夫人们也都对我英勇护主的行为表示了嘉许,虽然还是提醒了两句“怎么不仔细护着小姐呢?怎么会让房间着了火?”这样的话。但总的来说,赏了点银子、没有罚板子。我很满意。
……虽然,心里总有一块地方,空空落落。
当天花板上有东西砸下来时,我这个胆小的家伙,也希望能躲在某一个肩膀的后面。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作好人家身边的一名丫头、一棵草,但某个虚弱的时刻,我忽然……还是想,作回妈妈怀里的宝宝。
把头倚在窗棂上。伤口痒痒的,也许正在发炎,但总有一天,会好的吧?今天晚上没有雨,竹林的风声一阵一阵传过来,像清凉的浪涛。几只蚂蚁和甲虫爬到我脚边,留恋不去,是想安慰我吗?妈妈曾经托着一只飞虫对我说:“宝宝,这叫‘传音螭’。在你出嫁时,我会送你一只,这样,不管你嫁到多远,只要受了点委屈,都可以让它告诉我,我就会来安慰你。”
现在,我永远不会嫁人,除了被当作“陪嫁丫头”出去。妈妈也永远不会来了。
我的额头倚住窗棂,一点一点压下去,直到压出印子来,仍然不觉得多么疼痛。我的眼睛里也没有眼泪。
几天后,我受小姐所托,去见陈浩南,并带点东西给他。
我手上的伤并没有完全好,但上了药、绑好布条,再把袖子一放,看起来就没什么事了,足可以胜任出门任务有余。
世上有多少人,华服下掩藏的都是伤口和脓血,只要遮掩得当,站出去还不是风度俨然,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打断了胳膊往袖中藏、踢落了门牙向肚里咽,这才叫全挂子的武艺!有句老话怎么说的?“臣理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况这点快痊愈了的烧伤?嘿嘿,小事耳!
我向小姐拍胸脯保证:“交给我,保证没事!”小姐握住我的手:“江离,你办事,我放心!”
我们两人对望,主仆情深,无限感人。
就这么着,我到了陈浩南的居处。因为快结婚的关系,要避嫌,他搬出了园子,暂在附近一处寓所住着。
我并不是一个人去。府里头本来就有一批箱笼要抬给他。我就跟着那些大叔和嬷嬷们一块儿去了。
其实,小姐托我带的也不是什么特别东西,就叫这些人一并儿捎去也成。但恋爱中的女人嘛,总要多些噱头。这种甜蜜蜜的信物,托个粗人送怎么行呢?贴身的丫头带过去,这才像话。
我把那个香囊什么的都留给陈浩南,他极感激,拿出银子送给我们。
这个人啊,都快作上官府的姑爷了,还是这么没架势。神情老是有点迷迷糊糊、有点惴惴不安,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清澄了。明明是赏赐我们银钱,他也一点没有主人的款儿,反而摆着副讨好的笑容,生怕得罪我们似的。叫人好气又好笑。
也许是太爱小姐了,怕我们在小姐面前说他的坏话吧?我想着,又叹了口气。
是谁说“英雄只怕病来磨”?我看哪,“英雄只怕美人磨”才对!瞧他如今这样子,哪像在外头打过战、杀过人的少将军。白芷说得不错,他出身贱,不管此刻封了多大的官衔,骨子里还是个心虚胆怯的野孩子,轻易直不起腰板来的。
可怜可怜,这么低三下四、患得患失,还非要挤进上官府里来作姑爷干什么?我只怕他跟小姐成婚后,也还有辛苦日子要过呢……但这些,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我随着众人向他告辞,正要走,他忽然叫住我。叫得太急了一点,声音有点大,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他,他脸涨红了。我皱皱眉,让他们先在门外等我,轻轻躬身向他问:“南少爷,什么事?”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极尴尬的样子。我试探着问:“是不是有关小姐——”
“不!”他立刻否认,呆了呆,挥挥手:“没什么,你走吧……呃,我是说,姐姐请回吧。”
也许以前不太说这种礼貌的场面话?他的脸涨得更红。
我只能行个礼,告退,回去向小姐复了命,就躲到屋角发愁。
他这么特别的叫住我,又不是想问小姐的事,那是因为什么?那只蜘蛛真的惹了祸吗?他会对我不利吗?
我承认自己的想像力丰富了一点,一会儿猜测他是名门正派派过来卧底的探子,现在盯上了我,正打算找个好时机下手;一会儿猜测他是我父亲的另一个儿子,现在找到我这个不光彩的妹妹,不知道应该滴血认亲还是应该大义灭亲,内心正天人交战;一会儿猜测他是个逃犯,假冒陈浩南的名字到上官府来藏身,但又不敢真娶了小姐,想请我帮他找借口退婚;一会儿又猜测他就是当年我杀母仇人的儿子,找到我,想向我赎罪。
每一个猜测都极有可能。我坐立不安,好容易才等到天黑。
当所有人都睡着之后,我偷偷招来一只蛤蟆。
它肥白湿凉的肚子贴在我掌心上,轻声“咕——咕——咕”的叫着,我觉得安心了,将嘴唇贴近它脑门,悄悄吟诵咒语,拜托它帮我一个忙。
我并没有好好学过蛊术,但幸而这段咒语还没有忘。蛤蟆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将它的力量借给我施展咒力,牵引我到了陈浩南的梦里。
我没有料到,足尖一落梦,就见到了一场大雨,青白的闪电“唰唰”照着雨鞭,我的头皮发麻了,“哇”一声扑到地上,撞到了一个人,他也“哇”的叫了起来。
他应该是梦的主人吧,陈浩南?此刻看起来也就是个小孩的样子。我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缩回成五岁大的一个小孩。
惟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并不在雨地里,而是缩在一间野庙的角落,免了直接遭大雨浇头之苦,但外面的雨看起来还是有点怕人,我不管了,埋头往他怀里钻。
“干什么干什么……”他先是吃一惊,既而苦笑了,“我还以为来了什么吃人的妖精,原来,是个比我还要害怕的小孩。”
“人吓人吓死人,不要提什么妖精!”我大声呵斥,又问,“你呆在下雨夜里干什么?”
“也没什么……爸妈都死了,我没地方去,跑出来,碰到了下雨。”他的语气很平淡。
就像我回答小姐和白芷的问话时,一样平淡。
我的目光垂下去:“一个人,很辛苦吧?”
“没有关系的,我是男孩子。”他笑了,“有一天我会长得很高、力气也很大,可以保护其他小孩子!”
这样说的时候,他慢慢长高了,野庙渐渐褪去,头顶有阳光洒下来。刀光、剑影,战马嘶鸣。他在梦中又飞快走了一遍江湖路,从少侠,作到少将军,好生的春风得意,衣锦荣归。
可是,上官府的大门出现了。
他从阳光里一步迈进这高高的牌楼,身子像忽然矮了半截。上官卉出现,那么高贵、那么温柔、那么美丽,他是欢喜的,心都飞上了云端,可是身子却继续矮下去,舌根变钝了、膝盖变软了、腰板变弯了,整个人渐渐伏向泥里,快要变回雨夜中一个茫然的小孩子。
“喂,不要变!我不想跟你一起回雨里去猫着呀!”我推他,“想想开心的事。想想——小姐有多么漂亮!多么爱你!”
“是的她很漂亮,但她怎么会爱我这样的人呢?我在他面前,觉得自己手笨脚笨,不知作什么才好。我紧张得曾经眼花,看见一只蜘蛛在笑我!啊,连她身边的丫头,都好像在笑我……”
“白芷?”我问。
“不!”他迅速否认,脸红了一下,“江离……她的眼睛是灰蒙蒙的,你知道吗?那么安静,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像一个看戏的人,偶尔笑一下,不知道笑别人还是笑自己……大概是笑我。我在戏台上演得太拙劣了,她于是忍不住就笑了。有一天,我想拉住她,问一问,我在她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太笨、太辛苦了?是不是应该回我的江湖去……可是我问不出口。”
“你要回江湖去吗?”我静静的问。
“不!表妹是个仙子,我怎么能辜负她?我算什么人物呢?上官家的小姐如今要嫁给我!难道我不识抬举,说我不要她?……但是,但是……”他前头说话还是很激昂的,到了后面,人又缩下去,慢慢变回那个小孩子。
该死!雨又来了!我撑不下去了,只能拍拍他的肩,随便留一句安慰:“放心!你是很强的男子汉!”然后就从梦中溜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小床上,掀开被子躺下,没有人发现我去过哪里。
妈妈也许还在身边保佑我?我的命当真不错呢!这个陈浩南原来对我一点威胁都没有,我不用怕他。
但是我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
我此生都不会因为难过而落泪、也不会因为喜悦而欢笑。
我的心已经被封住,不会动感情、不会受伤害,这是妈妈给我的保护之咒。她爱我。
几天之后,小姐和陈浩南又来了一次私会。
是她上次叫我带的香囊里暗通的消息。说想在婚礼之前,再见上一面。不知她怎么买通了管事的王大妈,悄悄在枕竹轩中安排下会面。我一直疑惑老爷夫人或许是知情的,只因为很疼这个女儿,知道她想再尝一次幽会滋味的心情,所以这样默默的纵容她。
这时候,天已经有些热了,暖风吹得人头晕。陈浩南神情不知道是喜是悲、是梦是醒。
傻瓜,他应该知道这是一座高贵的府第,府第里有座美丽的园子,园子里有花、还有从来不开花的竹林,一个仙子在这里为他弹琴——这个仙子,马上就要嫁给他呢!为什么不开心?
这是他作为男人,不管怎么样也舍不得拒绝的福气,不是吗?
我又在微笑了。
他在梦里说,我的笑,都只是嘲笑而已。
是。我这么努力想活下去,却活得这样无趣,所以笑自己;我看他们这样无聊的演戏,却演得这么来劲,所以笑他们。
我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可怜的吧?自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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