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我看见伽明提着锡杖从山头大步赶来。
阳光在山顶,自他身后照过来。我从没见到他这样子愤怒、这样子灿烂。几乎让我融化。
阿一恨了一声,张开嘴,自己把那团生机吞了下去,然后抓着我夺路狂逃。
师父们去救助那个砍柴人,惊呼声刺痛了我的耳朵:“他好像不行了!”
伽明面沉如水,锡杖一横,拦住了我们的去路。阿一睨了他一眼,每个字很慢很慢,但都透着我从来没听见过的阴冷:“你拦不住我的,除非叫我死。”
伽明一言不发,挥杖打向阿一的腿。
我想他真的不惜打断阿一的腿。
阿一把我向前一推,拦在锡杖前,“咔”我听到我的身体裂开了。低头,一条大口子,裂都裂得这么枯燥。“我真是个无趣的妖精呢。”我想着,含差带愧昏了过去。
昏迷中我也能感觉到有人在照顾我,手势都算温柔,但是屡屡叹气。有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雨水落在我身上,咸的,令我很不适。
看来我果然是要死了。向来可爱的雨水都令我不适。
醒过来时,我看见两个小和尚在我身边嘀嘀咕咕:“师兄真是疯了,连一个妖怪都要照顾。”
“可是我们后院的妖怪一直很乖啊,从来没惹过什么事,听说是师兄一个人的魔障。谁知道师父下山给人念经祈福,它们忽然会趁机暴走啊?”
“什么‘忽然’,叫我说,妖怪没有不害人的,不然还叫作妖怪吗?准是一早已经偷偷害过人了……”
“真的没有。”我张开枯焦的嘴唇辩解,“我不是为了害人才变成妖怪的。而且就我来说我觉得妖怪挺好的啦!如果说你们人类必须吃蔬菜水果什么的才能活下去,蔬果说你们害它们还有道理,但是我们——”
“呜哇!”小和尚看起来非常害怕,“她她她她醒了——”
“醒了是吗?”伽明端着一口葵叶黑陶碗,安安静静走过来。
“师兄。”他们合掌,“醒是醒了,可是……”
“好的,你们下去吧。”他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简简单单打发走了他们。
我望向窗外,这是个透明透亮的晚上,月亮似半把莹玉梳子。伽明那碗里盛着小半盏清水,水里浸着一块石子,光华明亮,像是月光凝成了实体,碎在这里。因了它,水都明净起来。
他用手指蘸了水,向我身上抹,我下意识一躲。
阿一曾警告说:“阿三,和尚也会除妖的。虽然他们现在没动手,你小心一点。
伽明的手指没有再往前伸,温和问我:“害怕吗?“
有是有那么一点……
“不要怕。“他安慰。
怎么可能不怕呢?我不是怕他伤害我,我甚至不怕他再给我打出那么大一条口子。只要是伤在他的手下,我会觉得我的生命跟他的生命终于有了联系,不但不怕,反而开心!我怕的……是他这样亲切的面对我、这样体贴的碰触我。
应该是好事,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但因为不敢想,所以可怕,同那种糟糕的、讨厌的事情统统都不同。糟糕讨厌的事情尚且可以咬着牙撑过去,但面对他,我连咬牙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接受、只能承受,这让我怕得发起抖来。
他一动不动的等着我。
夜色宁谥,蝉轻轻的叫。我在他的目光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悄悄的舒展开身体。
他的手指向前伸,轻而缓,明白无误的让我知道:我的任何示意都可以阻止他的动作。
于是我什么也没有示意。
他的手指触碰到我的皮肤。我粗糙的皮肤。他指尖的水已经快要干了,轻轻碰一下,只是让我习惯。下一次擦拭变得容易。
他将那只碗中的水都都擦在我身上,我觉得越来越轻松,飘飘然如在云端里。低头看,那道口子已经愈合。
“回去吧。”他放下陶碗,说。
我透过窗子看了看清凉的后院,看了看他。
“怎么?”伽明问。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我惴惴开口:“我可以碰碰你吗?”
他还是没有生气,略带惊愕的看了我片刻,点点头。
我伸出左手,碰了碰他的衣袖。他的袍子原来是这样的质地;伸出右手,碰了碰他的手腕,他的手腕原来是这样的触感;低下头,我挨在他脖颈旁边,他的脖颈原来是这样的气息。这辈子已经再没有什么遗憾,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拱动,像新牙要长出来,又像是长途跋涉后磨出的水泡叹息着破裂,连我整具骸骨一起化成水。
我只是个粗糙的妖精,没有新牙、没有水泡、没有骸骨。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我为什么能感觉到?我觉得茫然。
“师兄,你真的把舍利子拿到了这里!”小和尚推门而入,看到陶碗里那块月华石子,脱口惊呼,又见到我手搭在伽明手腕上,更加骇然,“妖精你竟敢——”
“没什么。”伽明拍拍我,“回去吧。”
三
我回到后院。湖水渺渺,雾气湿得迷茫无力,阿二斜倚在大石边,神情空洞。这里根本不是我们的家,只是人家的后院,我忽然意识到这点。“为什么妖精没有自己的家呢?” 我问阿二,它不说话。
“因为妖精很可怜,独自不能生活,只能依附着什么存在吗?这么可怜的话……为什么还是要存在呢?”我又问。
“因为佛祖慈悲,希望万物都能找到快乐的路途呵。”伽明说着,拿起了阿二。
“呵,原来你在这里。”他柔声打着招呼,手指拂过阿二的脸,把它举起来,细细端详。
“不吹的话,就不要动它!”冷冷的声音。阿一踏月归来,脸色很难看,大概那天的一杖、杖风还是有扫伤它。我很怕他们又开打,忙拦在他们中间。我比较皮糙肉厚,再挨一下打应该没事。
这次伽明倒没动手,只是和气的把阿二递还给阿一:“那个人已经活过来了,你当时就没想取他性命吧?”
阿一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对我绝情、还是留情,永远只取决于别人吗?你不觉得你很好笑?”
伽明低下头:“那你呢?安静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去害人、为什么要制造出新的妖精?”
新的妖精……我想是在指我?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阿一笑了笑,白牙森森,“我想逼你杀了我。”伽明闭了闭眼睛,走掉。背影落寞。
发生了什么事?牙拱得更厉害,老钻不出来。我疼痛得没有法子询问、没有法子呼吸。
阿二这时才开口说话,它说阿一,你的材质太不牢靠了。
阿一身体里有小虫子爬了出来,我碰碰它们,它们慌张蠕动着扭开了。他叹口气说:“是啊,这里太潮湿了。潮湿得让我的心情也生了锈,要整理一下。”
旧事叮叮当当装在心里,老闷着是不行的,偶尔要拿出来抖一抖,不然它会锈成一团疙瘩,连当事人自己也啃不透,从前哭过笑过伤过闹过的所有并不曾被遗忘,只是锈死在那里,比遗忘还惨。
阿一打开心里的旧口袋,说阿三,你往山下看。从前,当你目光所及的地方,有千座伽蓝,处处梵唱飘香,是人间佛国。
我说哦。如今我放眼只看到断壁残垣。人们在废墟里生活,只按最低需要保留了一些建筑物,我还以为只有被保留的才是有用的,其他一被制造出来就注定是废墟,像我,一出现就是废物。
“那个国家很繁荣,但军事力量不堪一击,受了邻国的威胁,不敢开战,为了和平,把小王子送过去当人质了。小王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一门心思的信赖着自己的哥哥,哥哥却把他送过去了。人质……你知道人质是什么吗?是比奴婢还好笑的存在,因为有高贵的出身,别人更愿意来**你。你想都想不到的**……”阿一发起抖来。所谓的**是有多可怕?竟然让一个人这样发抖。我抱住他。风吹过,阿二幽幽的撮唇呜咽。
“后来小王子学乖了,学会怎样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他比普通奴婢还要柔媚、不惜一切讨好异国主子,最后达成一项协议:邻国释放小王子回国,助他夺得王位,作为回报,小王子割让一半国土给邻国。小王子预料过,王兄会怎样的提防他。他筹划得滴水不漏,务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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