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岫,谜一般的春岫……为什么她的书会在远巍的箱子中,此时忽然明了。那些残留的痕迹偷偷地说,她的就是远巍的,远巍的就是她的。丢不走、舍不掉,人去楼不空,书香里仍然夹着她的影子,在连家徘徊。
“原来是钗头凤。”砚君口气飘飘地嘀咕出这么几个字,向远巍脸上求证,果然看到他刺痛的表情。
她险些变成东风恶。
袖子里的拆信刀预备着在听到荒唐缘故的时候,痛饮骗子的血,此刻砚君不着痕迹地将它向内掖好,低声道:“该让我知道。该让我一早知道……”
“我偷偷写过一封信给你父亲,还写过一封信给你。”远巍真诚地说。砚君摇摇头,既然她没有收到,父亲一定也没有收到。不论父女中的哪个知道事情原委,都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现在你要怎么办?”砚君垂着眼睛问。
“苏小姐,你已经看到我的意志了。”远巍指了指自己的光头,坚决地说:“我必须离开这个家!”这是他长久的意志,自从随同父亲北上,他就一直在寻找逃离的机会。连家夫妇自然看出他的心思,不仅没有让他逃掉,还在苏家又为他谈了一门亲事,企图拴住他。远巍此时说出来,觉得自己斩钉截铁的态度对砚君失礼,又暗暗期望她能宽容明白。他想找个理由说服砚君,让她明白这对两个人都好。可他说不出口。
砚君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像是两种意念各占据了一只手在角力。很快有一股力量获得胜利。她从大褂下面拿出一样东西,放在炕桌上,然后转身坐回她的方凳,仿佛不坐着,她就无法稳住心神。
玫红色缎袋绣着金花,和桌面接触时喀喇作响。远巍吃惊地向砚君瞪大眼睛,不知她拿出一袋银子做什么。
“我要做的事情大错特错。”砚君的声音颤抖,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但这并没有让她的声音变从容。
“我是连家的客人,却要帮连家少爷抛弃父母、离家出走。但这不是最错。”砚君苦笑:“我该同你拜堂成亲,却要赞成你逃婚。你母亲对我不薄,我却要鼓励她的儿子远走,伤她的心。”一口气说完,她注视着远巍,想从他的脸上找到是非答案。
远巍慢慢在砚君脚边蹲下,正视她的眼睛肯定地说:“这三错都会时过境迁。若是我们结了婚,一生成错。”
砚君看着他的眼睛,心想这个活过来的男人,此刻看起来不是那么糟糕。可惜他的生命焕发出光彩并不是为了苏砚君。她点点头,说:“既然你一定得走,桌上盘缠是我成全你的。如果你也想成全我,就走吧!不要让事情变得更错。”
远巍感激地想握她的手,可这行礼的方式未免太过亲切,不适合他们这样的两个人。他感慨万千,心神激荡,颤声问:“你呢?”
砚君凄凉笑道:“你走了,我自然也会走的。”
远巍默然片刻,说:“一起走,我送你一程。”
砚君直到此刻才被惊了,慌忙摇头:“我是女人,我得光明正大地走,不然走到哪里也抬不起头。”
正说到这里,窗外有人嘿嘿笑了一声,吓得砚君与远巍一齐叫:“谁?!”推门而入的人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居然是谢姨娘。砚君讷讷地唤声“谢姨娘”,远巍却失口道:“雨娇?你怎么来了?”
谢雨娇身穿乌黑的大褂,铜色镶边在阴暗的屋子里看起来沉甸甸的。“老爷让我来劝劝你。”她浅浅地笑着,口吻有种难以明说的诡秘。“我能劝什么?连你未婚媳妇也劝你远走高飞。”
砚君正窘,谢雨娇也从大褂下面解了一只锦囊,只有拳头大,显然并不丰厚。她讪讪地说:“我只有这些,再没别的好助你。冯叔去隔壁暖酒喝,珍荣去给她小姐取毛里披风,这会儿没人在外面。今天恰好是进炭的日子,西小门正给搬炭的人开着。”
远巍铭感她的好意,道谢的话尚未出口,谢雨娇忽然变了脸色,正色道:“我这是成全春岫,可不是为了你!”
又是春岫!砚君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春岫同她又是什么关系?
远巍拿起她们的馈赠,深深地鞠躬道:“我连远巍遇到你们两位相助,实在是一生不幸中的大幸。但愿有朝一日能够回报。”说罢拎起床上一领斗篷,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外,对这家竟再没有一刻留恋。
砚君与谢雨娇不由自主地跟到白马院门口,目送他背影几转,再看不见了。砚君忍不住打量身旁的谢雨娇,奇怪得很:连老爷怎么想到要一个年纪轻轻的姨太太来劝少爷呢?远巍为什么直呼她的名字?这谢姨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对春岫,她似乎也了解很多。
砚君有心与这奇特的女人多攀谈几句。雨娇先开口了,声音轻轻的:“苏小姐,那钱袋里,少说有一百两吧?”
这本是平平常常的几个字,可从她口里出来有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砚君品不出其中是嫉妒、艳羡、贪婪还是别的情绪,激灵灵打个哆嗦,竟有点怕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同她亲近的想法一瞬间就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