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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五 燕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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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堂中,紫黑纹的高棺躺得寂静无声,应着高悬挽联、魂幡,风中隐隐铃声颤动,恍若哀泣。

    白弈独自静跪在父亲灵前,惨白俊颜毫无表情。他便像个瓷烧的俑偶般,内里已被抽空,轻轻碰一碰,便能四分五裂。

    若能够,他不愿再回想,那一场腥浓的噩梦。

    父亲哀讯传来,他极度惊骇,两眼泛黑地险些不能直立。

    太后质疑父亲的暴毙,字字句句皆暗含着“畏罪”二字。太子殿下请见也被圣上回拒,或许是不愿再多牵连一名天家子孙。

    而后来了文渊阁大学士任修。

    任大学士与圣上单独相谈许久,毕了,圣上挥泪决议了四字——就此揭过。

    这确是不可深究的疑秘。任修是一柄藏辉剑,剑刃隐隐上敛着的,是他那昔日的学生——李乾的宛在音容。若是这样一个人质问圣上,还想失去多少,圣上必定无法作答。

    至此时候,宋乔也终于开口,温水太极,只顺着圣上摆台阶。但太后不允,厉责圣上怯懦,罔顾国法。

    相持不下时,最终破此僵局的,是傅昶。

    傅昶一肩担下了所有罪责,自言蓄意谋害白氏,所作所为皆为私怨。

    众人眼中的傅昶,不过只是旧年一名逃弃的军官,纵然千刀万剐,也是无害。

    只是,从看见任修的第一刻起,白弈便隐隐觉得,那是父亲早埋下的棋。至傅昶的出现,他终于彻底明了。父亲是就死,为了他和朝云。

    他呆在长生殿中,竟不知该如何离去,直至墨鸾握住他的手,哭着唤他,才终于惊醒过来,顿时,只觉浑身气力早已被抽尽了。

    临盖棺时,他执拗地拦住不允。他伸手去摸父亲的脸。那熟悉的面庞,如今却冰冷得如斯陌生。一瞬,眼前浮现的,却是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冬日,父亲带着幼小的他上山拜师。大雪铺天盖地,堆积得那么厚,将他小腿全没了进去。他跟在父亲身后,跌跌撞撞地走不动,终于摔倒在雪地里。父亲转回身来望着他,眸中闪动的,又是严厉,又是心疼。那时的父亲还是那样年轻俊拔,在孩子的眼中,就仿佛永不会失败也不会倒下的天神。而如今……

    心中已聚洼成一泊冰寒,但眼却干涩得充血发疼。他想哭,却无泪。长生殿上以退为进的泪水只是攻城略地的利器,但若他那时能知晓即将面对的转身永哀,他不知他是否还能有气力和勇气去哭。或者说,他没有资格。

    是他太幼稚,太贪心,总想着什么都要捏在手里,却不知在这儿要的太多,必会在另一边失去。

    是他的错。

    他不吃不喝地跪灵,婉仪与墨鸾端来蜜水与他,他也固执地不沾一滴。他就那样静静地跪着,没日没夜,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深处积瘀的负罪感获得救赎。

    直至第四夜时,他终于不支,倒了下去。

    醒来时,母亲的手正抚在前额。那只手柔软而温暖。他怔了怔,张口发不出声音。

    但母亲却似已听见了,抚着他苦笑轻斥:“傻孩子。”那的笑容很痛,含着泪光。

    他浑身一震,终于眼眶湿涨,滚下泪来,起先依旧是压抑地哽咽,终至溃守,扑进母亲怀里闷了脸嘶声痛哭,真像个悔痛的孩子。

    有人端了参汤上来。是朝云。

    他抬头瞧见,又是一怔。朝云的手细微地颤抖着,显是重伤未愈,使不上什么劲力。他忙伸出手去,一手接住那汤碗,一手却把在了朝云手腕。

    朝云也回握住他,并没使什么劲,但却极坚定。

    堂上诸家将抱拳以礼单膝而跪,异口同声而呼:“主公!”

    只此两字,未见得高,却也是极坚定的。

    白弈心中震颤,血液中沸腾的温度却一点点苏醒。是的,他不能倒下,否则,便辜负了父亲,更是不孝。

    谢夫人添上香炉,她看着朝云,柔声唤道:“朝云——”

    “夫人。”朝云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了她。

    谢夫人惟有无奈惆怅。宅家仁厚体恤,准芸娘离宫,让她接回白府。事到如今,她想,该让朝云认祖归宗。然而,她未曾想过,那孩子却不愿意。如斯倔强,当真是天生的兄弟。她苦笑一叹,一手拉住一个,以母亲的姿态肃声叮咛。

    白弈与朝云静听着,在父亲灵柩前焚香为誓,啮臂为盟。相同的血甜涌入口腔,愈加牢系的,是坚不可摧的情义。

    就在堂外门前,两个素服的女子默默而立,一个这边,一个那边,似遥遥相望,又似一心一神已全凝给了那堂上人。

    婉仪只觉得微妙,颔首时,由不得想起日前她问谢夫人为何竟要将傅芸娘接回府中时,谢夫人的轻语。

    “我绝不是要劝你接受。”谢夫人淡然言道, “只是,当有一天,那些怨恨都已毫无意义,你会发现,自己竟与自己过不去了这么多年,有多么可笑。”说话时的谢夫人,眉目间流淌着深远的宁静,温暖而柔韧。

    婉仪倚门望着那泪眼微红的少女,心中反复沉浮的,只是一抹疑问。会么?真的会么?那样深入骨血的酸楚、苦涩与疼痛,真的也终会做灰飞消散,变得不再重要么?

    忽然,一抹视线流火般灼伤了她。

    她看见白弈,她的夫君,他在望着墨鸾,墨鸾也在望着他,那般的两两相望,情深缱绻,脉脉盈泪,我见犹怜。

    可是她呢?她为他担的惊受的怕呢?呵,他竟连一个眼神也吝啬给与。

    至此一瞬,眼底的火苗炽烈起来。

    怎会不重要呢。不可能呵。否则,那些曾经的煎熬,又算是什么?

    守完“父亲”的头七,墨鸾便须回宫里去。太后称说没了傅尚宫身旁少了贴心人,阿宝世子也离不了她,执意不放她走。对此,此时此刻,已无人有心力再去强争,无论是白弈,还是墨鸾自己。

    头七夜,她只吃了些茶,便早早地独自蜷在榻上,裹着柔软丝被,还觉得冷。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寒气,浸入肺腑,隐隐有些作痛。她推开玉琢山枕,将头也埋进被褥去,依然浑身发寒,禁不住地哆嗦。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懵懂中,她似觉得有什么立在榻前。

    月华如水淡撒,落在小屏上,描绘出深深浅浅的影痕。

    她有些迷茫地望着。忽然,小屏一开,凉风顿时转入,扑面呛得她一窒。屏息间,陡然眸光振颤。她竟恍似瞧见一抹幽白浮于面前,乘着夜风月色,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白尚。

    她竟看见了已死去的白尚。

    心中大惊,她本能便要大呼,却好似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发不出半点声音,亦动弹不得。

    凉气在血脉中游走,应着后脊阵阵发憷,她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那抹白影,浑身僵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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