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很久很久之后,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面对着怎样一种情形,我再无法从那张妖精般美丽的脸庞上窥出丝毫那样的情绪。
疼痛,却让人怀念的情绪。
十二岁的辛伽,稚气未脱的脸庞,淡如深井的眼睛。
不再惶恐地喋喋不休,不再哭泣得像是在对全世界宣泄。更多时候,这个不知不觉慢慢长高着的少年,以漠然取代慌乱,以安静取代焦躁,不在一朝一夕,我在宫里那些不动声色的莫测风云中一点一点看着他从窗台长到窗框,从惴惴长成漫不经心的无所谓。
依旧会时常地来到我的宫殿,不同过去,更多时候他开始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个看得到阳光,却不被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拈着发,看着那些阳光,光在眼里跳跃闪烁,眼睛平静无波。若有所思,我想知道这样一种神色里究竟隐藏着些什么,而他再不愿将那一切同我诉说。
所以我只能注视着那双眼,远远的,不发出一点声音,因为他不喜欢,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不喜欢成了我的不愿和不敢。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心态,只是每每注视着这样一双眼,就好象一颗剔透的葡萄跌进一只盛满酒液的水晶杯,冷得彻骨,醉得化不开。
那样一种美,那样一个尚未成熟的年纪,那种本该清涩却烫得让你感觉恐惧的妖颜。于是害怕,于是小心翼翼,于是害怕惊动那样一双眼睛,怕就此这美丽的妖火会无声离我而去。
只是他越来越无所谓。
长得越大,看得越多,他妖娆的眸子里暗红色的光,层层叠叠荡漾出他更多的无所谓。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宫墙内,在那些弯弯曲曲的长廊里,在那些曾让他不安,惶恐,直至惧怕到发抖的目光中。
而我却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究竟是种喜还是悲。
那个时候他最常说的一句话:“雅塔丽雅,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可当命运连一个人的无所谓都要剥夺,我不知道它究竟还想对他再做些什么。
至今无法忘却那个孩子在见到‘绽放’时眼底绽放出的神色。
无数个夜晚,当我独自靠坐在曾同他同眠的空床上时,便会记起那一瞬他眼中的诡魅。那是种让你撕心裂肺的完美;一种明明握着会疼痛,却忍不住想去牢牢把握,即使它会因此而将你手烧成灰烬的完美;一种在心头最剧烈的火快要把心脏烧为灰烬后,以一种更尖锐的方式,将那团火轻易撕碎的完美。
绝望中的完美。
比绝望更绝望的感觉叫什么,谁能说得清楚。
妮尔蒂丝赤裸的身体在满是尖刀的刑架上绽放得妖娆,烈在他亲自构造,亲自定名为“绽放”的刑架下喘息得妖娆,辛伽远远观望着这一切,在角落里,在那个任何人都以为他不会出现的角落,在他母亲‘绽放’的瞬间突然嘶声而出一声‘辛伽’后,笑得无比妖娆……
而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中的完美。
饮鸠止渴,刀尖起舞。这些日子,我不知道究竟该感谢这男人曾经给予了我记忆怎样一种美,还是恨他因着那样的美而一刀刀凌迟了我的痛。
痛到极至的美。
那感觉腐烂了我的身体和我的一切,包括灵魂,如果它的确存在的话。
烈死了,在妮尔蒂丝被他一时兴起无情‘绽放’之后不到十天。
有人说他是自杀,有人说他是被暗杀,有人说他死于他哥哥的诅咒,妮尔蒂丝的血让那诅咒破尘化魔,那是积累在这深宫多年的魔。
魔的名字叫恨。
不管真或者假,每一种传说都被说得绘声绘色,在那一段群龙无首,王座空虚,人心惶惶的动荡不安的日子里。
事实却终究只有一个。
也许说出去很多人都会拒绝去相信,亚述国的王烈,这个骁勇善战,几乎战无不胜的帝王,不是死于战争,死于对手的阴谋,他是醉死的。
事实上从妮尔蒂丝死后的当天,他就没有再清醒过,每天每天不停地喝着酒,那些辛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咽喉滑进他的嘴,他的眼睛是迷醉的,迷醉得看不出一丝一毫那个他曾经爱得疯狂,又恨得刻骨的女人在她无声无息地死去之后,他的眼睛里究竟充斥着的是酒精,还是泪水。
而一切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停止。或者说,这国家的命盘因着这国家主宰的早亡而转动得更加剧烈,剧烈到我以我的力量已经无法去窥知它的一星半点。
那段时间不停地有人来找我,以及我的母亲。试图通过我们这些巫女去看清一些他们所害怕并为之迟疑的东西,正如过去烈常常所做的。而我无法告诉他们我的无能为力,不能告诉他们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在命盘前踌躇,我母亲在命盘前沉默。
我知道她是可以看见些什么的,在我一无所获的时候。常常的她窥知着命盘,又在以为我不知道的时候静静地观察着我,那种似有若无的目光,刺得我不安,不安到忽略了辛伽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到过我的宫殿,自从他的母后落葬之后。忽略了他的哥哥们一次次找我谈话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忽略了他一次又一次没有出席宫廷里重要的宴会,只因为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意外。
惊觉到他可能已经陷入他父王在世时更为险恶的境地,是在目睹一个使女满脸是血从他寝宫内被抬出来的时候。风吹开了遮盖在她身上的布,她一张死不瞑目的脸形同鬼魅。
而辛伽就在那些抬着尸体的人身后站着,倚着宫门静静看着她一把拖在地上的长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留意我的目光,也没有留意身周人纷纷的议论,只是那么站着,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无谓。
而我突然看到了命盘上染满的,和他眸子一种色彩的血液。
突然意识到要发生些什么了,那些事情会和这曾经柔弱到无助,后来绝望到无谓的少年有不可分割的关联。究竟是什么,我却始终无从窥知。
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命盘对着我轻笑,笑得轻佻,而我却无从把握,像过去那样自以为是的运筹帷幄。
恐慌……
对未知的恐惧,那是周遭种种已知的不安都无法去消替的烦躁。于是整整三个月,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里,我在那样一种烦躁中无所适从却又分明预感到什么般地煎熬着。
直到我在烈的寝宫外见到他将刀尖轻轻推入他弟弟的咽喉。
那个曾经笑着牵着他弟弟的手,奔跑着闯进我的宫抢走我的糖,只为让他那不懂事的弟弟停止哭泣的孩子。
那天他很快发现到了我的存在,却没有慌乱,亦没有任何不安。
收刀回过头,他看着我微微地笑。刀尖在夕阳下流动着暗暗的红,他的眸子在血色下红得比夕阳更艳一些。
“雅塔丽雅,”他说:“我是不是已经够安静了。”
“而他们为什么依然对我不依不饶,包括我的弟弟。”
“他们希望我怎样。”
“死?就像我的母亲?”
“可是我还不想死呢,雅塔丽雅。”
“昨天我又流血了。”
“我不想死。”
“为什么每个人都希望我死,包括我亲爱的弟弟扎尔塔斯。”
“你说他为什么要那么恨我?每个人都那么恨我。”
“很奇怪不是么雅塔丽雅,五岁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说爱我。”
“说我像神,像依秀答尔亲吻过的神子。”
“而现在他们叫我妖子。”
“这头发和这眼睛,雅塔丽雅,我为什么会拥有它们,还有这一旦找到出口就流不停的血液,连它也在唾弃着我么,看,它是这样急于脱离我的身体,而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它。”
“雅塔丽雅我不想死。”
“而我不死必然很多人会非常的不快乐。”
“他们的不快乐和我的死,你选择哪一个?”
“他们的不快乐么?呵呵,雅塔丽雅,为什么只有你是例外的。”
“那么我们做点什么吧,”
“既然他们说我是妖子。”
“妖子该做些什么。”
“来,好好看着,雅塔丽雅,拉着妖子的手,我来带你看看一个妖子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