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抽出半截,道:“你过来看看,你还认得他么?”
剑刃雪白如镜,登时照出了一张脸。宁不凡低头看去,只见剑刃上的那张脸满布风霜,好似受尽世间折磨,眼角皱纹层叠,更似心机无穷。
情欲野心,妒嫉仇恨……那个满面谄媚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不凡,宁不凡……
宁不凡痴痴地凝望着自己的倒影,满心悲苦中,那剑刃上的老脸淡淡隐去,慢慢的,映出了一张挂着鼻涕的纯真小脸,那小小孩童模样蠢笨,正对着自己傻笑不休。
往事飞入心中,蓦然之间,宁不凡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登时滑落双颊。
方子敬幽幽地道:“你本是百年难得的练武奇才,一手剑法风华绝代,谁知十余年不见,你竟沦落成这个模样。今日上山宾客有不识得你的,还以为你是华山打杂的长工,是什么折腾了你的志气?是女人情?是财富?还是权势?奸臣过来说个两句,你便乖乖的伸手出去,任人宰杀,你啊你……你枉称天才,你对得起自己这一身天赋么?”
宁不凡听了这话,更是伸手掩面,泪如雨下,众人见了他这幅神情,都是为之愕然。
方子敬还剑入鞘,把剑柄交在宁不凡手中,道:“宁不凡!身为一个剑士,就该拾起你的剑来,轰轰烈烈的干一场!死也好,活也罢,都是性命一条!要知今日封剑之后,你无论练成多高的武艺,天下间都没有对手可以较量了啊!”
方子敬武林辈分极高,此时一开口说话,场中之人无不肃穆,几名年轻人更有热血沸腾之感。在这一代剑宗面前,江充等奸臣又如何插得上话,都是哑然无语。
宁不凡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梁上的两面锦旗,正是“长胜八百战,武艺天下尊”。宁不凡轻轻一叹,心道:“是啊……我本是一名剑客,只知道用剑而已……我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胆怯无用,这般无耻可笑……我不是为了名利而活…也不是为了华山而活…我生在世间,只为自己的剑而活……”
霎时间,他仰天狂叫,大声道:“跳舞!一起跳舞!”只见他握住剑柄,高举过顶,如跳舞般转了个圈子,跟着前走三步,旁走两步,原地跳跃不休,好似跳起了庙会里的祭神舞。
当年的一舞,舞出了名动天下的绝世高手;今日的一舞,恐怕是世间绝响。华山门下顿时泪洒当场,赵老五、肥秤怪等人想起往事,更是痛哭失声。众宾客不明所以,都是张大了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子敬淡淡地道:“秦霸先的传人已经出山了,你难道不想与他较量一场?你练了一生的武功,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么?”
宁不凡忽地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是啊!秦霸先!可惜你早死了,否则我宁不凡定要与你分一个高低!”
伍定远心下一惊,暗道:“又是这姓秦的,他到底是谁?怎像是挺重要的大人物?”
江充听得这个名字,忍不住脸上变色,跟着恶狠狠地盯向伍定远,心中大恨,想道:“又是这帮可恨逆贼,至死都阴魂不散!”
刘敬一直默默旁观,待见宁不凡满脸欢喜兴奋,也是淡淡一笑,道:“宁掌门,好久不见你这般喜乐了。”
宁不凡哈哈大笑,道:“莫叫我掌门,我此刻只是一名寻常的剑客,一名自求我道的剑客!”他飞上半空,喝道:“什么功名利禄,什么权势财富,全给我滚吧!”内力到处:“勇石”已然出鞘,只听“锵”地一声大响,那声音直震屋瓦,梁上泥尘竟尔飕飕落下。
众人面上一惊,方知宁不凡的真正功力。看来他直到此刻,才终于得到解脱,又恢复成天下第一高手的气派。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宁不凡!这才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手持长剑,双目竟尔变得明亮清澈,只听他道:“多蒙方前辈指点教诲,不凡已然想清楚了。华山日后便遭奸人陷害,自有天命护持,不必我这个凡人再有多言。”他转身看向众人,朗声道:“宁不凡自今以后,便当引退,终生不再动剑,诸位若想指教一二,与在下分个高低,这便请下场。”
众人见到他的目光,忍不住都是一凛,原本这人只是个店小二模样的猥琐人物,此刻持剑在手,却如巨人一般,令人无法逼视。江充本想威吓,待与他目光相接,竟是悚然一惊,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宁不凡提剑下场,仰天傲视,着实是天下第一的睥睨气派。卓凌昭见猎心喜,眼前他只要击败这个宁不凡,这“武林盟主”的宝座更是实质名归,再无旁人讥嘲,心念于此,便自往前一站,冷冷地道:“宁兄,卓某人今日领教你的高招。”
宁不凡望着卓凌昭,竟是仰天长笑,道:“卓掌门本是一代枭雄,其实若非有人作梗,我早想与你一战了!”这宁不凡原先何等庸懦,此时持剑在手,竟连说话语气也变得自信起来。旁观众人本来看他不起,现下却无一人敢出言讥讽。
卓凌昭微微一笑,道:“蒙阁下看得起,卓某三生有幸。”他夹着击败少林三大高手的名声,已是中原武林声望崇荣的人物,自足与宁不凡较量比试。
两人互望一眼,各挺长剑,同时走下场中。
双雄相互凝视,都在打量对方。宁不凡见卓凌昭目光如火如炬,身上杀气腾腾,便自微微一笑,问道:“剑神凌昭,你告诉我,你的剑是什么!”
卓凌昭双目精光暴射而出,森然冷笑:“神剑如我,吾即剑神!举凡公理正义,无一超乎我手中长剑!”说话间提起剑鞘,平举在胸,更显出剑神的睥睨气势。
宁不凡点了点头,道:“好狂气!”
卓凌昭嘴角斜起,傲然道:“却不知阁下的剑是什么?”
宁不凡耸了耸肩,微微一笑,道:“我打小就笨得厉害,一不会读书写字,二不会手艺雕刻,长大以后也不懂什么权谋霸术、仙佛鬼怪,我只会练剑,也只喜欢练剑。”他轻抚剑柄,道:“我就是剑,剑就是我。”
当世最为知名的两大高手站下场中,相互凝视,大厅中顿时生出一股腾腾杀气。一个是自号“剑神”的西域掌门,昆仑山开派以来最为聪颖的天才剑客;一个是公认“天下第一”的当世最强高手,即将封剑归隐的华山掌门,这一场好斗,堪称惊天动地,震古铄今。旁观宾客被两人间的杀气一逼,纷纷躲到了墙角,场内立时空出一大块地方。
卓凌昭见眼前的绝代高手气势磅礴,确实是中原第一人的气派,寻思道:“此人称霸中原十余年,从无人胜过他一招半式,却不知他剑法究竟高妙到什么境界,莫非他真已如传言所称,已然体悟天道?”心下不禁微有惧意,但转念一想,胸中豪气斗生:“想我卓凌昭生平会过多少高手?便灵定这般厉害人物,还不是败在我的剑下?这宁不凡不过四十多岁年纪,能有多高的功力?且看我撕下他‘天下第一’的虚名来!”
心念于此,自信必胜,拱手便道:“有僭了!”
刷地一声,长剑闪动:“剑豹”旋即使出,剑雨洒落,如同水瀑飞泉,霎时攻出八八六十四剑,一剑比一剑快,寻常武功中有所谓“三连环”、“七连技”,却从未听过一次攻出数十剑的招式。剑光闪耀,宛若狂风暴雨,直朝宁不凡身前杀去。
杨肃观见了这等快剑,心下也是骇然,寻思道:“我那‘涅盘往生’已是武林间罕见的异数,谁知此人剑法更高更快,那日在京师相斗,天幸他是空手,否则我今日哪有性命留着?”众人给这剑光逼得难以直视,只眯眼观看这天下难得的奇景。
只听当地一声,卓凌昭已然还剑入鞘。
众人满脸茫然,不知这招谁胜谁负。
场中诸大高手却看得明白,方才宁不凡在惊天动地的剑花到来前,竟已平举剑身,在卓凌昭的胸口轻轻地刺了一下,这剑妙到颠毫,去势虽然不快,却攻入了庞大剑网的空隙,所幸卓凌昭轻功了得,在长剑破衣的那一刹那,便已往后急跃,否则此刻早已毕命。
卓凌昭双眉一轩,更不打话,迳自提剑走向宁不凡,刹那间剑光一闪,长剑由左至右,猛朝宁不凡腰间切去,这剑夹带着轰然巨响,宛若狂波怒涛,两旁众人只觉劲风割面,脸上火辣辣地甚是疼痛,以剑风观之,这剑所附的真力实是非同小可。这剑气势雄浑,乃是昆仑十三剑中的“剑浪”。
宁不凡双脚不动,只微微屈膝,手臂伸直,长剑缓缓地指向右前方。宁不凡这剑以逸待劳,卓凌昭若不收手,他长剑力道虽猛,但剑刃尚未触及宁不凡之前,手腕却会先给他割下来。众人心下赞叹,忍不住大声叫好。低辈弟子识不得宁不凡剑法的好处,还以为众人是为卓凌昭霸气绝伦的剑招所喝彩。
卓凌昭见剑招被破,不待招式用老,手腕一振,剑尖立时由下往上疾刺,指向宁不凡的喉头,这剑快若闪电,但去路却又蜿蜒曲折,教人摸不清他那一点剑尖的去处,剑尖颤动,只见宁不凡上半身所有要害都已受制,正是昆仑十三剑之一的“剑蟒”。
杨肃观心下佩服,寻思道:“卓凌昭真不愧是当代四大宗师,看他这般使剑,天下有几人接得了他的一招?”
便在此时,宁不凡右手提起,放在自己的腰上,剑刃却软绵绵地指向左侧。众人看他这剑毫无气势,眉头都是一皱,不知这剑有何作用。那方子敬却暗暗点头,显然甚是佩服。
果然卓凌昭见了这一招看似无用的剑式,只得立即变招,想来宁不凡剑尖的去处,又是卓凌昭剑法的要害。
卓凌昭清啸一声,又已拔剑来攻,一时“剑豹”、“剑浪”、“剑蟒”、“剑飞”纷纷使动,十来种截然不同的剑法使来,竟是毫无斧凿痕迹,彷佛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众人眼花撩乱,都是目瞪口呆,但宁不凡却足不动,手不抬,单靠手腕颤动,那一点剑尖指去,却逼得卓凌昭立即变招。
卢云站在一旁印证,心道:“当年我与那陆爷约定了三拳较量,他也是手不抬、脚不动地破去我的拳法,看来这宁不凡也是如此,只是他比陆爷的功夫更为高明。兵法有言:‘善战者,攻其所必趋,是以制人而不制于人,至于无形神乎’,照这道理来看,宁不凡已然看清卓凌昭的剑路去势,这才能后发先制,攻敌所必趋了。”
百余招过后,大殿上满是剑神的脚印,可是宁不凡却不曾移动半步。卓凌昭面色铁青,也缓下手来,静静凝思下一招的攻法。
宁不凡微微一笑,道:“你别急着抢攻。剑神的剑法当不只如此。”口气虽然谦和,但言辞却如长辈指点弟子一般。
卓凌昭大怒欲狂,心道:“我今日若不能逼他移动一步,我日后如何在江湖上行走?昆仑山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英豪?”想起自己已是武林盟主,今日若要莫名其妙地惨败,一切心血不免付诸东流。心念及此,深深地吸了一口真气,催动身上雄厚的内力,霎时一丝白烟飘过,卓凌昭的剑上竟尔凝出一层寒霜。
金凌霜大惊失色,颤声道:“这是‘剑寒’……”厅上众人只觉身上越来越冷,竟连空气也要凝结成冰,卓凌昭剑上竟似会吸收热气一般,只见剑上寒气大盛,冒出了缕缕寒气,卓凌昭缓缓舞动长剑,白蒙蒙的冰尘飘来,剑身竟然慢慢消失无形,金凌霜颤声道:“这是‘剑寒’、‘剑影’合而为一,天啊!掌门的功力竟已深到这个地步……”
只见卓凌昭身上裹着一团白雾,缓缓地行到宁不凡面前,寒剑森森,看来剑上的内力大有毒性,若要擦破了皮肉,绝不只是流个几滴血这么简单,怕还要被那阴寒毒性所伤。只见薄雾茫茫中,卓凌昭的剑刃已然幻化成模模糊糊的一团白光,殿上寒气大盛,四下都是阴森一片。
卢云心道:“方才宁不凡之所以能胜,靠的全是料敌机先,只是卓凌昭这招太过匪夷所思,竟能隐藏出剑的路数,看这模样,宁不凡看不清对手的剑路,断无法再以逸待劳了。”
原来卓凌昭见对手不断破解自己的剑招,料知这天下第一高手的剑道造诣定然已至神而明之的地步,居然能在瞬间便识破自己剑法中的破绽。也是为此,他便藏去自己的剑路,看这宁不凡目不能视,却要如何破解自己的绝招。
卓凌昭喝道:“去!”猛地剑光一闪,白雾四散,这融合两大剑法的绝招已然使出。
此剑风声萧然,夹杂着猛烈的白雾薄烟,寒气冲来,端的是气势逼人,不知宁不凡要如何抵挡。
猛听“嘿”、“哼”两声过去,众人引颈急看,却见两大高手一言不发,各自退开了一步,两人都已还剑入鞘。只是双方动手太快,加上卓凌昭又使出无形剑法,实在难以看出两人之间到底谁胜谁负。
一阵山风吹入殿内,在众人的惊骇声中,卓凌昭的衣袖落下了一片。这剑已然分出胜负,却是卓凌昭输了。
宁不凡目带怜悯,轻声道:“你败了。”
卓凌昭颤声道:“我已然使动‘剑影’,照理你决计看不见我的剑路,你……你是怎么破去我的剑法的!”
卓凌昭向以心机深沉著称,当年他曾以一招击败灵音、李铁衫两大高手,凭的全是阴谋诡计,谁知此刻费尽心机绝招,却被宁不凡轻轻松松的破解,似乎还行有余力。
宁不凡道:“你的剑影靠的是内力运使,我眼睛看不见你的剑路,但却感受得到你剑上的杀气,是以能够破去你的招式。”
卓凌昭一声惨笑,道:“剑上的杀气?”
宁不凡点头道:“举凡学武之人的一言一动,我都能从他的杀气查知动作举止,这便是我派武学的精华。阁下心中所思,我自不能尽皆知晓,但若要以阁下的脚步呼吸来猜测招式,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所以…所以不管我出什么招式,你都能事先预料了?”
宁不凡点头道:“不错。不过卓掌门不必因此自责,我此刻虽然胜过你,但我内力不如你,剑术也不如你,所长者,不过是‘制敌于先’四字,倒不是武功真的比你高。”
众人心下雪亮,宁不凡所言只是安慰之意。这剑神确实差了天下第一高手偌大一截。
天下间的武学所求不过二者,那便是“力”与“智”。以“力”而言,求得是超出对手能耐的神技,你的招式能快一步,我便要快你两步,你能举百斤,我便能担千斤,胜负之际,靠的纯粹是力大。无论是灵真那般苦练外门硬功、或是卓凌昭这般逆练玄奇剑法,致胜之道却都是一般的路数:“我的气力比你更大”。
但论到武学的“智”,那便是骗倒对手的技巧了。你要往左,我却偏偏能骗得你往右,你要往右,我却偏偏唬得你往左,等你的招式已被我全然预料,任凭你招数再快再狠,力道再猛再强,我都可以“料敌机先”、“制人而不制于人”,进而轻轻松松地取得胜果。以此练剑,便是一个三岁小孩拿着一根细针,也能打败大力士的千斤铁锤。为了这个“智”字,各门各派无不苦练诱敌虚招,以期能够骗倒敌手。但却无人能练到宁不凡这般境界。
卢云生性聪明,把两人过招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下自有体悟。想道:“只要能制敌机先,无论是何等平凡无奇的招式,都能成为天下最为强劲的绝招。看来宁不凡真是天才,若非如此,他凭什么以最寻常的招式破解人家最繁复的剑法?”
宁不凡的剑上并没有丝毫真气内力,只是寻常的一口利刃,但卓凌昭的剑上却满是阴劲寒气,出招时更是以快取胜。卓凌昭剑招华丽,威力奇大,有如山珍海味的滋味,端的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宁不凡的剑招却如青菜豆腐一般,平淡无奇,毫无可取之处,一不需内力,二不需轻功,只是把手上长剑缓缓一举,随意刺出,这种剑法便连三岁小孩也会,可是两种剑法相较,居然是宁不凡胜过卓凌昭,这中间差异所在,便是“天才”二字。
这等剑法之妙,已入“天道”,自是天才之所为。卓凌昭费心尽力,以人力弥补剑法的不足,便能练到绝顶之境,至多也只能称的上“人间之道”、“人定胜天”了。
卢云见卓凌昭低头不语,昆仑门下目中含泪,心中隐隐有着一丝同情。想道:“其实这剑神当真不容易了,一柄长剑能使到这等鬼斧神工,天下间恐怕没几个人办得到。可怜他练到这个地步,却抵挡不了宁不凡的随手一刺,这要他情何以堪。”
宁不凡见卓凌昭满面痛楚,垂首无言,便微笑道:“卓掌门,我们不必再比了吧?”他转头看向厅上众人,问道:“还有哪位要来赐教?”
忽听一人森然道:“转过身来,我们还没比完。”这声音冷傲高峻,正是卓凌昭所发。只见他双目生出无限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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