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笑道:“良材美质,断难自弃。司马公子在两淮江浙往来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称赞公子呢。”他故意点到为止,却并不说明。
司马梦求真是吃了一惊,说不出话来。
石越微微笑道:“以司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还盼不吝赐教。”
司马梦求倒不想石越如此开门见山,连忙说道:“学生见识愚钝,只怕让公子失望。”
石越叹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们这些人,整日里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庙堂之上,坐谈议论,百姓之疾苦,谁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县知县,真能深入民间者,亦廖廖可数,而敢于据实上报者,更是难有。《汴京新闻》号称能反映民间疾苦,可实则亦不过限于开封一府罢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纵有良吏执行,各地风俗人情不一,守令为求考功升迁,无不讳病忌医,这是人之常情,而最后吃亏的,是百姓与国家。我虽有亲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执行情况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脱不开身。司马公子是有心之人,还望能够直言无忌。”
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无不动容。司马梦求起身行了一礼,正色说道:“石大人如此见识,实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学生便斗胆放肆直言,有不是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石越伸手说道:“但说无妨。”
司马梦求清清爽子,侃侃说道:“自熙宁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变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谓变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细法,不计其数。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议极大,石大人改良之后,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钱庄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时间,相继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议未定,一法又出,本来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变样,更易招致反对。但平心而论,新法亦有可取者。”
“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对一片,但学生这几年往来南北,终于发现其中之奥妙。原来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南方人却不甚反对。”
石越和李丁文听到这话,不由愕然,三年以来,还从来没有人对石越说过有这样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没有明白为什么南方人反对不厉害,而北方人反对得厉害。当下便问道:“这是为何?”
司马梦求叹道:“因为南方与北方,情势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实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只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觉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穷苦,本来就出不起免役钱,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户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户与四、五等户、单丁户、女户,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钱,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使贫者更贫,雪上加霜,而国库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穷的百姓,是很受免役法之害的。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宽剩钱,说是为荒年灾年备灾的,实际上年年征收,几乎变成常赋,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还好,北方百姓则实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户、客户、四、五等户特多……”
“另一方面,北方有些百姓却甚至不愿意种桑养牛,因为家里有桑树,有牛,就被视为富户,免役钱就要多出,百姓由此更不堪重负。但在北方而论,比贫困之家反对更强烈的,是一等户和官户,很多官户,本来不要出钱的,现在突然要出钱,虽然他们有钱,却也不愿意;而一等户则是因为他们出钱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所以这些人的声音更容易传到朝中大臣耳中,真要说为贫困百姓吁请的,倒不见得有几个。否则也不必全盘攻击免役法,只需改良助役法就行了。如果平心而论,对于南方人而言,则免役法至少不是什么坏法,对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减少四、五等户和客户的助役钱和免役宽剩钱,那么它纵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想到自己之前在心里一直单纯的认为免役法扰民,甚至想过要联合旧党狙击此法,心里不由一阵惭愧。长叹道:“非纯父,他人不能告诉为我言此。”旋又想起苏轼本来反对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后就慢慢没有听到他反对的声音了,而韩琦在河北,则对免役法恨之入骨,种种情弊,他终于算是完全明白。
连李丁文听到这里,见司马梦求如此通达上下情弊,也有点自叹不如。
司马梦求继续说道:“又如保甲、保马二法,推行皆在黄河以北,黄河以南,对此二法闻所未闻,更无害可言。反倒是青苗法推行得当之处,百姓颇得其利。若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农田水利法。”
这话说出来,众人皆是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陈良一句话,问出大家的心声。
“怎么不可能?地方官吏为了邀功,乱开沟渠,胡修乱造,虚报数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钱,虽然利息甚低,却始终是要还的。何况江浙两淮,要修水利,就应当统一规划,才能见其利。各县乱修一气,又有什么用处?”
这话问得陈良哑口无言。
石越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朝廷已经知道了,会派专员去两浙两淮督修水利。”
司马梦求又继续说道:“石公子改良青苗法,虽然是善法,情弊减少许多,但也不是全无弊端可言。一则如非大县,一县一般只有一个钱庄,而钱庄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户豪室,断然没有这么多的本金。而富户豪室,却也有不愿意的,他们宁可钱庄开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贷。要抑制这种情况,一是靠地方官员的干材,一面打击高利贷,一面让县中富户联合出资办钱庄;二是由外地请来大商大贩兴办钱庄,让本地的富户无利可图。这种事情,在富裕一点的地方则施行良好,在穷困之处,却全靠地方官的能力。仅仅靠着青苗钱收息那一点微利,如何能打动富商?何况越是穷的地方,借钱出去风险越高。其二则是那些极度贫困的农民,钱庄并不愿意借钱,官府亦不能强迫。而合作社的推广,又并不理想,结果最穷的人,依然还要去借高利贷。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摊上一个好的地方官,则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无材,那么这根本也谈不上雪中送炭之法。”
石越听他说来,也的确有可能,当下默然良久,才说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只怕更加复杂。”
不料司马梦求却笑道:“那却未必。”
“为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穷。”
“北方虽然穷,但是北方也有有利之处。一是北方人情淳朴,欠钱不还之事要少,风险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法利息低,而北方三等户以下,都愿意借,甚至客户也愿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润反比南方高;三是因为钱庄收息多少,始终是考核地方官政绩的重要一条,地方官员也很主动的把那些富户召集起来,合伙开钱庄。而地方官为了从钱庄中多收息当成自己的政绩,又会允许这些钱庄借钱给商人谋利,从中抽取税金,当做青苗法交纳。所以北方实际上并不比南方执行困难。实际上钱庄借钱给商人为本,然后谋利,这种事情地不分南北,各处都有。依学生看来,是有利有弊,其利则是钱庄利润变大,商人愿意开设;其弊是学生担心这些钱庄本金有限,最后反而没有钱借出做青苗钱了――这种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经发生,地方官员为了自己的政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钱庄则只要有利可图,青苗法因此名存实亡,生产需要资金的农民还是不得不去借高利借贷,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静,这中间是有玄机的,不过以学生所见,这样的事情现在还只是少数地方的现象。”
“那么,纯父可有什么良策?”石越虽然觉得资本追求最大利润根本是正常现象,但是青苗法积极的一面如果断送,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让大多农民破产,而社会工业化程度又无法容耐这么多劳动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引发社会的动乱,从这个意义上讲,石越也希望青苗法能够切切实实解决农民的一些问题。但是让民间资本有效的流入农业生产当中,这个难题也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司马梦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什么良策可言,本来越是穷县越是需要青苗钱,可在某些地方,结果却是越是穷县钱庄越是不愿意借青苗钱,反倒是富县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真要解决,还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与能力。或者在钱庄法增加一条,农民满足贷款条件而钱庄不放贷者,可以向官府申诉求助?不过依学生来看,这些都是细节,实则王相公变法的路子,整个就走错了,这完全是一个死连环。王相公变法便真能成功,财政岁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决大宋的问题。”
他这话实在是惊世骇俗之论。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对王安石变法全盘否定。不过石越对于司马梦求的建议,也不敢断然下结论是好是坏,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并不是行家里手,这样的一条条令加进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暂时难以评估。
“那么纯父的高见是?”石越和李丁文对望一眼,并不急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司马梦求可能是很久没有机会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略有点激动,“大宋之弊,在于冗官冗兵。要解决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宽养民力,不能宽养民力,就不能厚培国本,不能厚培国本,就不足以显耀武功。王相公变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其大道?”
这个道理,石越和李丁文,甚至苏轼、范纯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当下石越问道:“我观王相公变法,虽然重开流不重节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颇有不如人意处,但似乎还不足以言背道而弛?何况王相公执政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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