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之部的狙击,南有河间宋军的配合!
耶律信要走这条路去接应,几乎就得在田烈武的眼皮底下通过。
白天一战,辽军已知田烈武绝非是可以轻视的“公人将军”,铁林、云骑之韧性,颇令人无可奈何。更何况,战场上宋军还意外出现了一只数万人马的援军!
将这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若说这不是宋人苦心经营、步步设套,谁人肯信?此时再去想出现在北边的吴安国部,考虑到该部如今所在的位置,有人甚至坚信,吴安国部可能是南朝事先部署的,那是防止韩宝部万一北渡唐河后的最后一道防线。
南朝处心积虑的想要围歼韩宝的四万大军,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可怕的是,南朝的这个战略,可能是很早就已经制定,而非战局自然发展的结果,而大辽事先竟然无人觉察,而是始终都觉得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真让人不寒而慄。
只要想想四万铁骑竟要被南朝围歼,而堂堂兰陵王耶律信就在数十里外眼睁睁的束手无策……只要早几个时辰,任何人说这种话,都会被当成最拙劣的笑话来看待。而如今,这些将军们突然发现,这竟然将成为现实。
这已经不止损失两万宫分军的问题,此事对于大辽的士气、民心,都会是致命的打击。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可能将是彻底葬送辽军对南朝心理优势的一战。契丹铁骑的骄傲,与他们最优秀的将军之一,将一同被埋葬在滹沱河畔。
而他们却在几十里外,什么事都做不了。
相比之下,萧岚在君子馆击退宣武一军的追击,成功保护大批的掳获踏上归程,成了根本不值一提的胜利。
挫败感在兰陵郡王耶律信的大帐内弥漫,越是骄傲的将军,此刻越是气急败坏。许多人因为根本无法接受中兴的大辽军队,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大辽军队,让无数塞北部族闻名变色的大辽军队,在他们最出色的将军的统率下,竟然可能会有四万铁骑被人围歼的事情发生,已经处于失控的边缘。
因此,当耶律信说出他的抉择时,素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左皮室军都统萧春立时便跳了出来。
“班师?!”他的声音震得大帐上面的积雪都簌簌直落,一双大眼凶狠的瞪着坐在帅座上的耶律信,仿佛要把耶律信吃了一般,“兰陵王,你的意思是要将晋国公与两万将士扔给宋人,自己逃回国内么?”
“萧春,尔焉敢无礼?!”
耶律信还未及答话,听到萧春言语不敬,几名忠于耶律信的部将马上站了出来,朝着萧春厉声喝斥,他们的手已习惯伸向腰间——若非所有将领进帐议事前,都必须卸下武器,只怕早已兵刃相向。
但萧春却只是恶狠狠的瞥了他们一眼,旋即转头望向右皮室军都统耶律密,高声问道:“右都统[3],莫非你也同意班师么?”
耶律密避开萧春凌厉的目光,嚅嚅不应,转头望向耶律信,却见后者脸色苍白,但神情冷漠,眼神之间,仍然是那种万年不变的镇定,或者说倔强。一时之间,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辽的新军制,皮室军五都统,只直接听命大辽皇帝与皇后陛下,如耶律密、萧春等人,在军中的名声、地位,固然无法与两耶律、韩宝等人相提并论,却也是地位超然。能够出任五都统的人,不仅都要在军中有一定声望,立过战功,而且一定出自耶律与萧氏二族,是大辽皇帝与皇后十分信任的心腹之臣——这也是因为当今辽主靠着兵变夺得帝位,惩前毖后,自己当然不愿意重蹈他父亲耶律洪基的覆辙,故而定下这般制度。因此在南征的辽军中,如萧春与耶律密,其虽然要听耶律信的指挥,但地位是与韩宝等各路主帅相当的,非寻常将领可比。
因为这个原因,萧春自然也不可能象一般的辽军将领那样,对耶律信惟命是从。耶律密更是知道他少年得志,一向野心勃勃,尽管其资历名望,远逊于两耶律、韩宝等大辽名将,但这反而更加激励萧春,此次辽军南征,萧春便是一个狂热支持者。甚至当辽主以久战无功,决意班师回朝之时,萧春也是曾经极力反对的,他认为战况不尽如人意的原因是大辽投入兵力过少,狮子搏兔,必出全力,何况是对付庞然大物的南朝,因此他力谏辽主,宣称只要大辽敢于扩大战争规模,征调国内所有适龄青壮男子参战,以契丹人充骑兵野战,以其余各族士兵充步兵攻城,就一定能够彻底击败宋朝,逼迫宋朝议和。
故此,当萧春得知韩宝的处境之时,整个人已接近于狂怒。他虽然外号“小韩宝”,不过与韩宝并无多少私交可言,只是与这帐中的其他辽军将领一样,在此之前,虽然也知道宋军的企图,并且知道有所谓的“危险”——但这就如同看一个伎艺高超的人缘杆[4],人人都知道那种表演其实是命悬一线,可实际上,也不会有几个人会杞人忧天的担心缘杆的人会真的摔下来。而一旦这种“危险”突然真的就要变成现实,对于萧春这种极度崇信大辽武力的人来说,打击之重,不免又要远过于旁人。
耶律密相信,萧春此时惟一想的,就是不惜代价的接应韩宝突出重围,最好是重创宋军,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宋军一个教训。
而耶律信竟然说出要在这个时候撤兵的话,萧春岂能接受?
甚至连耶律密都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局势真的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撤兵对韩宝的那几万人马意味着什么,是显而易见的。相应的,这对于耶律信意味着什么,也是可以想象的。耶律密看着耶律信的神色,便知道那一定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心里明白,倘若还有一线希望,耶律信就断不至于弃韩宝于不顾。因为,救韩宝,就是救他自己。
他做出这般决断,就意味着,在耶律信看来,韩宝的那几万人马,已经没有生路,任何行动都只是徒劳,还可能将河间的辽军也置于更大的危险中。而这也意味着,大辽的这次南征的彻底失败,这场对大辽来说虎头蛇尾的战争,不过是如同元嘉北伐那样的笑柄……
耶律密无法想象,耶律信竟然甘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在理智上,如果耶律信认为已经是该班师的时候,那么耶律密便相信,这的确是已经该班师的时候。但是,这样的决定,在军事上也许是明智的,但在政治上明智么?
至少也应该做一个接应的姿态,等到韩宝那边尘埃落定,再迫不得己班师回国——这样,当他们回到大辽之后,才能少受一些责难吧?越是失败无可避免,就越是需要借口,越多越好。
耶律密也很难分辨得了,耶律信这时候就决定班师,是一种果断,避免肃宁的辽军也陷入更大的危险中;还是一种内疚,或者说是骄傲,既然怎么样也没用了,他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天下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无能……
他不愿意或者不屑于逃避责任,那么,见死不救,自顾北撤,的确是可以保全败军之将韩宝的名声。
虽然,那样的话,兰陵郡王耶律信,将掉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兰陵王。”耶律密沉吟再三,终于还是开口说道:“是否再遣一员大将,再去探探那个炸炮阵……”
“不必了。”耶律信的语气仍然是那么冷淡,或许是明白耶律密是好意,他又难得的多解释了几句:“本王早已派出一支人马再去打探,在河岸还发现了一支南朝骑兵,以营寨数量来看,当有三四千骑,南朝既然已有防范,渡河殊为不易。”
他刚刚说完,萧春便又叫了起来:“区区三四千骑,有甚好怕的?!萧某愿率本部兵马,只要一个时辰,定然攻过河去。”
耶律密不满的皱了皱眉。白日一战,连云骑军都不可以小觑,宋人又是据河而守,占尽地利,萧春此言,未免有些托大。他攻过河去虽然是可以做到,然损失恐怕也不会小。而过河之后,宋人恐怕也不会干坐着等他们去破坏炸炮阵。不过这些还是次要的,最大的麻烦是,他们兵马一动,田烈武必不会坐视——他们已经知道,田烈武部的宋军与那数万援军,并没有回河间府,而是在野外扎营,其意叵测。
他心里计算着,却听耶律信已经冷冰冰的否决:“不许!”
萧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尚未及说话,又听耶律信已沉声下令:“军中若有人敢违本王节度,军法从事!”
便见萧春的脸色由赤红又转为铁青,他恶狠狠的昂然望着耶律信,怒极反笑,高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末将遵令!”
耶律信却连正眼都不去看他,只转头看了一眼耶律密,道:“右都统,本王知道你要问甚么。”
耶律密连忙欠身,便听耶律信长叹了口气,说道:“王厚、慕容谦不会让晋国公突破炸炮阵。本王并非不想去接应晋国公,只是,田烈武既得强援,明日一早,恐怕便会大举进攻肃宁!”
他此言一出,大帐之内,顿时一片沉寂。连萧春脸色都是一变。耶律密讶声道:“今日之战,宋军伤亡亦不小……”
“战局变化至此,我若是南朝主帅,就算事先并无此意,此时也必然要急令田烈武猛攻肃宁。”耶律信沉声说道:“田烈武麾下有云骑、宣武、铁林三军,再加上今日出现的那两三万宋军,兵马雄厚,虽不能取胜,然我军若要想守住肃宁,便无力再分兵;若是放弃肃宁……”
耶律信说到这儿,便不再多说。众将心中都明白,倘若放弃肃宁,那就更加不可能自唐河支流这个方向接应韩宝,那儿离肃宁太近,根本不可能摆脱田烈武。他们只能选择南下饶阳方向,走滹沱河北流——然而,那样的话,他们又不可避免的要遭遇田烈武部,甚至还不需要田烈武来主动攻打肃宁。
这是事先料想不到的,原本以为只需要小股兵力就足以牵制河间宋军,而现在,不仅田烈武居然有能力来攻打肃宁,而他们竟然还必须全力应付。
在二十三日之前,大概也没有谁会相信这样的事。然而此时,帐内的辽军将领们,都不得不默认田烈武有此能力。若辽军全力以赴,田烈武当然没有任何取胜的可能,却至少能坚持数日不败,也许时间会更长一些——那样的话,韩宝部可能已经败亡。而安平的宋军若腾出手来……想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耶律信扫视众将一眼,知道已经压制住不满的情绪,当下站起身来,寒声说道:“诸公只需听令行事。回国之后,本王自会向皇上领罪。”
[1]按:对古代之夜战,常见所谓古人多“夜盲症”之说,甚至有进一步想当然以为古代军队几无夜战,或者否定偷营劫寨之战法等等,其实皆为无稽之谈,不说夜战战例史不绝书,绝非演义小说流,便兵书中亦对此颇为重视,《武经总要》卷六便有专节“备夜战法”,叙攻守战法,若诟《武经总要》乃文人所著,则《练兵实纪》卷七有多节叙及夜间战守事宜,如偷营劫寨,攻城守城,正是古代夜战的主要形式。诸君可自翻查。又,如《武经总要》所言,其时“夜黑之后,必无与敌列阵克期而战”,所言虽是北宋一代之事,然亦庶几近于事实,至于原因,该书说得清楚,“昼战多旌旗,夜战多火鼓”,参见本书第二卷附录《攻战志》对于宋朝兵阵之介绍,当可理解旗帜对于当时阵战之重要。夜战之时,军队之指挥行动,多赖于火鼓,而不能依靠旌旗,对当时的军队,实是极大的考验。至于“夜盲症”之说,恐为以讹传讹,本书不取。然以其流毒甚广,故稍加辨析。是非可否,诸君可自行分辨,然阿越断不能视景德元年瀛州城下昼夜攻城的十余万辽军为夜盲症患者。
[2]注:此处之滹沱河,有时文中亦称高河,见前注。而文中有时将此支流亦直接称为滹沱河。
[3]注:辽军重定军制后,对五皮室军主将的简称,其中“黄皮室军”主将则称“上都统”。
[4]注:当时颇为流行的一种极具危险性的高难度杂技。表演者要爬上一根数丈长的固定细长杆,并在杆上做出各种惊险优美的动作。《-<3 8 看 书 网^ >-》www.13800100.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