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击掌相庆,不料石越拂然不悦。反倒移牒责问吴安国。石鉴与范翔虽然在宣台掌机密文字,却都不知道内情,只隐约猜到吴安国此是奉秘计行事,但结果却与原计划相差甚远,所以石越才会如此恼怒。
其实御前会议当日纵有密令,但其后石越也曾经给过吴安国便宜行事之权,虽然在石越这儿,给吴安国这等权力,自是为了他更好的实施最初的奇谋;但对吴安国来说,他临事处置,自然也可以随机应变。而他自克易州,为了避开燕京辽军的反扑,退保容城,公文回复不及时,也是常有之事。若是换了旁人,二人自然不免要为之缓颊数语,但吴安国人缘之差,便是范翔这种八面玲珑之人、石鉴这种老成好人,也不肯为他多说半句好话。二人都觉得自己此时没有落井下石,便已是十分厚道了。
不过吴安国的辩辞未至,石越虽然心中不快,却也只好先按捺下来。他信步走到行辕中厅一座刚刚做好的沙盘前,皱眉沉思。这沙盘由何去非主持制作,上面标示着河北河东粗陋的山川地貌,以及宋辽两军对峙的兵力分布。石越的目光在安平、河间两处移动,眼中露出犹疑之色。然后又看了看保州、定州一带,眉头锁得更紧了。
易州之捷,本是吴安国之功,但是自古以来,军队计功,都是官职越高,越占便宜。这桩功劳,也免不了先落到吕惠卿头上,然后是段子介,最后才轮得到吴安国。若仅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大宋立国,毕竟与汉唐不同,行的是文官政治,讲究的是所谓“职以授能,爵以赏功”,便是熙宁改制,奖励军功,赏功也是以爵不以官。军功对于文官来说,说到底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事。吕惠卿爵位已高,再立功劳,也无非是荫封,实在有了不起的大功,也不过加个三师之类的荣衔。
但石越却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否则吕惠卿就不会巴巴的从太原跑到河北来。
果然,不出石越的意料,吕惠卿还是充分的利用了这场胜利。他先是设法说服了段、吴二人,三人联名写了一封奏捷的奏章。这原本也很平常,问题是这三人联名,段、吴二人不仅地位、资历、声望,都不能望吕惠卿之项背;论及文章学问,对朝廷的了解,那也有天壤之别。在段子介的幕僚中,正巧有一位书记官是范翔的至交,因为对这篇奏章的文采十分欣赏,悄悄记了下来,抄了一份写信寄给范翔。石越一读之后,便大惊失色——这根本不是一篇奏章,而更像是一篇雄奇的散文,全文不过数百字,却字字珠玑,琅琅上口。以内容来看,这哪里是一封奏易州之捷的奏章?分明是一篇讨伐契丹的檄文!这数百字的短文,不仅介绍了宋辽战争之原由,易州之战的经过,还以雄辩的风格证明了辽人入侵之不义,论证了大宋必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石越几乎可以肯定,这篇文章必将被广为传诵!
他没听说过吕惠卿幕中有什么出名的文学之士,因此这奏章多半是吕惠卿自己所写。石越知道,吕惠卿之文学才能,虽然不及苏轼、王安石,但肯定远在司马光之上。他素来把精力放在儒学经术之上,将此视为“末学”,此时却突然写了这么一篇奏章,用意昭然若揭。
这不仅仅是一篇“相如赋”,吕惠卿不止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小皇帝,向小皇帝示好,而且是想借这篇奏折打动士林!
他并不曾掩段、吴之功,反而夸赞了段子介的火铳之利、吴安国的连破险关,但是,绝大部分人读了这篇奏章之后,恐怕都会将易州之功记到吕惠卿的身上,并且,许多人甚至产生这样的感觉——石越统兵十万而无寸功,只能与辽人僵持,而易州之捷却打破了战争的僵局!
若没有这篇奏折,吕惠卿便立再大的军功,石越也不放在心上。原本,吕惠卿是得罪先帝的人,一个御史一纸弹章,一个“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小皇帝也不会自找麻烦。更何况两府台谏之中,吕惠卿政敌林立。但石越对吕惠卿一直不放心处,也在于此——此人给他一个舞台,便能发挥至极致。他太懂得拿捏分寸,太清楚他要争取的是哪些人。
也许他终生都没有机会再重返中枢,但他有极大的机会重新获得对新党的影响力。
石越可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出现。吕惠卿做了太久的宰相,留下的政治遗产在新党中仅次于王安石,门生故吏,不知道有多少——当他倒霉的时候,自然人人羞提,个个避之惟恐不及,甚而转投他党。但是,倘若局面发生变化,吕惠卿就有可能利用这笔遗产。
绍圣以来,七年间相对稳定的政治格局,随着高太后的去逝,小皇帝的亲政,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如若吕惠卿重获对新党的影响力,便是石越,也很难判断这会带来什么。
但汴京的报纸将会写些什么,石越倒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也证明了七年以来两府诸公一直小心防范着吕惠卿,并不是杞人忧天。然而,石越再也没有想到,小心提防了七年,最后却因为他的一时不慎,还是给了吕惠卿机会。
吕惠卿是个聪明人,一击得手,便不会再图侥幸。
易州发生的事情,其实不待吴安国的回文,石越也已经知道个大概。
是吕惠卿说服段子介炸掉易州与金陂关城墙,然后便与段子介带着投降的易州汉军退回定州——精明得犹如一只成精的狐狸。他们若继续留在易州,面对辽军的反扑,困守一座敌人的城池,败亡的命运不可避免,但现在吕惠卿却可以在定州以休整为名,坐观成败,再伺机而动——谁也不能说他什么,大战之后,无论胜败,军队都是需要休整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件事情,吴安国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计可施。他客军远来,若无段子介供给粮草箭矢,吴安国纵有三头六臂,也不会有好下场。
而段子介也有他必须要退兵的理由,易州之战,据战报来看,定州兵伤亡严重。他若继续留在易州,虽然可以为吴安国赢得更多的回旋空间,但是他自己却不免九死一生;反之退守定州,他不但毫无危险,而且仅凭着此战的俘获,他亦可坐享朝廷的重赏——易州之捷,足以令他扬眉吐气,一扫数月之耻。
只要将利害说明,除非段子介是个圣人,否则任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而做为对吴安国的报答,段子介许诺保证吴安国的粮草供应,但他只能将粮草送至宋辽边界处——于段子介而言,他已是尽力而为。无奈之下,吴安国亦只得退而求其次,权且在容城栖身。
石越的无明之火,至少有一半,是为此而发。
亏得段子介、吴安国二人,如今亦皆是声名赫赫的人物,竟然就如此被吕惠卿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他冰冷的目光,又从保、定移至安平。
吕惠卿如今算是安坐在定州看戏,面对着安平、河间的强敌,石越更是不能有一点的疏忽。这场戏,他必须得唱好了,绝不能让吕惠卿看了笑话!
而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坐定不安的陈元凤。虽然他大概还不可能知道吕惠卿的那篇奏章,但是,自从易州之捷后,陈元凤便几乎可以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石越都已打定主意,除非万不得己,南面行营五万人马,一直到战争结束,都将置于他的直接控制之下。政治上的失控他尚能承受,军事上,他绝不能容许河北战场再出意外。
十月以来,宣台已经开过数次幕僚会议,御前会议、枢密院也进行了讨论,各军主将也呈交自己的意见,宋军的战略目标已然渐渐明晰。虽然石越认为最优先目标是将辽军赶出河北,并尽可能给辽军造成损失,而不必强求战果;但综合各方面的意见,众人能接受的底线,并且大部分人都认为有希望完成的战略目标,却是至少要歼灭安平的韩宝部,并择机给予河间府的辽主部以打击。
而从韩忠彦的书信,皇帝给石越的数道诏令来看,这也是皇帝能接受的底线。
事实上,无论是朝中还是军中,慎重保守派都占绝对少数。无人满足仅仅将辽军赶出河北之战果。反倒是主张将战略重点放在河间府,要求直接对辽主发动攻击的激进者不在少数。只是目前的战场态势,明显是要更加有利于歼灭安平的韩宝,御前会议与枢密院才没有支持他们的主张。
这个战略目标与石越此前与王厚、折可适所构想的颇有区别。他们原本期望尽可能将辽军拖在河北,消耗辽国的国力,并期待辽军自己犯错,从而以最小的损失完成对辽军最大的打击。既便辽军没有犯下明显的错误,当他们退军之时,也不可避免会露出破绽,他们可以用优势兵力,不费吹灰之力歼灭辽军的尾巴。
战争不必就此结束。
宋朝还可以有许多的选择。
例如,接下来,宋军可以尾随辽军进入南京道,纵兵四掠,破坏其农业设施,并继续屯兵河北,并断绝与辽国的贸易;而面对宋军在河北的重兵,辽国的大军,也不能轻易解散。长期维持规模在十万人以上的常备军,对于宋朝来说,完全可以承受;对于辽国来说,只要四五年,其经济即使不彻底崩溃,也会凋零残敝得不成样子。
三人都相信,这才是和大国打仗的方法。
也是对宋朝最有利的方法——小规模的冲突,耗日持久的对峙与消耗。用战争催毁辽国的主要农业区,封锁贸易打击其经济,用不了多久,辽国国内就会怨声载道,陷入内乱。
因此,歼灭安平的韩宝,此前对石越来说,只是一个可选项。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歼灭韩宝部的机会。但那不应该是一个需要勉强去完成的目标。
当日姚麟对石越所言上中下三策,姚麟口中的下策,在石越心里,其实未必不可取。
然而,进入十月后,石越心里面也终于渐渐妥协了。
要确保完成这个战略目标并不容易。
此时就主动发起进攻,胜算也就是五五之间,顶多六成。而一旦风起冰冻,辽军就更加难以对付。
辽人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就是河水结冰之时。
而宋军也在等待对他们最有利的时机,那就是辽军将要撤军之时。
为保万无一失,石越已经将折可适派往安平。
而此时,仿佛是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石越突然觉得,他与王厚都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安平。
安平的指挥权是在慕容谦与唐康手中,折可适只是一个类似于监军的身份,这让石越有些不放心。韩宝是一块硬骨头,要啃下这块硬骨头,也许让王厚亲临前线,更加合适。而他自己若去安平劳军,也必能鼓舞士气。
老天爷这一次已经算是帮了宋军一个小忙了,十月中旬了,河北诸水居然还没有一点结冰的迹象,但是,谁知道哪一天会突然大降温?
时间越往后推,石越就越有一种紧迫感。
每一件可以有助于取得胜利的事,都不应该被轻视。
原本,石越是打算在大战前再派一个谟臣去安平劳军,但这时候,他彻底改变了主意,他抬起头来,对范翔说道:“仲麟,速去请王将军过来。”《-<3 8 看 书 网^ >-》www.13800100.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