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说地进来,一把将她从炕上拉起来,手脚麻利地帮她扯平身上那件硬邦邦、不太合身的红布袄,又拿过炕头一块半旧的红色方巾,想往她头上盖。
秦笙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动作快得让妇女一愣。
“哎哟,这丫头,还害羞呢!”妇女只当她是新媳妇腼腆,笑着把方巾塞她手里,“自己拿着!快出去,可不能失了礼数!”
秦笙被她半推半架着出了房门。
瞬间,更大的声浪和混杂的气味将她淹没。
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几乎所有人都穿着灰、蓝、绿、黑几种颜色,样式统一,洗得发白。男人多戴着帽子,女人梳着辫子或短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朴素的、热烈的笑容,好奇、打量、善意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院子中央摆着几张借来的八仙桌,拼在一起,上面堆着瓜子、花生、水果硬糖,还有几个印着红双喜的暖水瓶和一堆搪瓷缸子。几个小伙子正卖力地敲锣打鼓吹唢呐,脸涨得通红。
正屋门楣上拉着一条白纸黑字的横幅:“红卫钢厂技术标兵沈凛同志与纺织厂女工秦笙同志革命友谊结成夫妻庆祝大会”。
红卫钢厂?沈凛?秦笙?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热气,落在了院子正中、被几个同样穿着工装的男人围着的那个身影上。
他穿着半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身姿笔挺如松,在这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显得格外高大挺拔。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高,薄唇习惯性地微微抿着,似乎对周遭的喧闹有些不适应。
似乎察觉到这过于直接的注视,他转过头来。
目光隔空撞上的那一刹那——
秦笙觉得全身的血液,轰的一声全部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连指尖都失去了知觉。
剑眉,星目,深刻立体的五官,紧抿时显得格外冷硬的唇线。
那张脸……
那张在她死前最后一刻,映着惊怒(或许是错觉)与绝对冰冷的脸!
顾凛!
不……
横幅上写着……沈凛。
沈凛。顾凛。
不同的名字。
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脸!
荒谬。疯狂。难以置信。
命运仿佛一个最恶毒的操盘手,在她发出“死生不见”毒誓的瞬间,就狞笑着将她扔回了他的身边,还是以这样一种被时代和“组织”牢牢绑定的方式——革命夫妻。
“新娘子出来啦!快看快看!”
“哎哟,挺俊的闺女!沈工好福气啊!”
“让让,让让,新人要敬酒了!”
人群骚动起来,自动分开一条道。
那个叫沈凛的男人拨开围着他的人,朝她走了过来。他的步伐很稳,眉头却微微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疏离。走到近前,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陌生,像在看一个刚刚认识、需要完成某项仪式的合作伙伴。
“走吧,”他开口,声音是陌生的低沉平稳,没有顾凛那种久居上位的冷冽威严,却同样没什么温度,“敬一圈,完事。”
他递过来一个很小的白瓷酒盅,里面是清澈的、烈性白酒刺鼻的气味。
秦笙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看着这张熟悉到让她每一根神经都尖叫、又陌生到让她浑身发冷的脸,胃里翻江倒海,恨意和暴怒像岩浆一样在冰封的血管下冲撞,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
死生不见?
老天爷直接把他们焊在了一起,成了夫妻?
好。
很好。
极致的情绪冲撞之后,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骤然降临,压过了一切。
她抬起手,没有去接酒盅,而是轻轻将额前一丝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连她自己都意外的镇定。
然后,她抬起眼,迎上沈凛平静无波的目光,嘴角极其缓慢地、近乎僵硬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弧度。
顾凛。
沈凛。
不管你叫什么,这一世……
我们,慢慢算。
她伸手,主动拿过了旁边妇女手里那个装着糖水的搪瓷缸子。
“走吧,”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沈、工。”
第三节:咫尺天涯
庆祝大会终于散场时,天已经黑透了。
赵干事——那个圆脸妇女,是钢厂工会的——帮着把借来的桌椅碗筷还给邻居,又把院子里满地的瓜子皮糖纸粗略扫了扫,最后叮嘱了几句“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沈工生个大胖小子”之类的话,也提着剩下的半袋水果糖笑眯眯地走了。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关上,将最后一点嘈杂和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骤然降临的寂静,比之前的喧哗更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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