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太监们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抄检,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将静思院本就稀薄的安宁砸得粉碎,留下满目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赵宫女彻底垮了,整日缩在勉强收拾过的破屋里,时而发呆,时而无声流泪,连每日取饭都透着一种随时会被拖走的惊惶。王选侍则愈发沉默,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将自己更深地掩藏在那扇重新关紧的门后,连呼吸都仿佛刻意放轻。
唯有谢阿蛮,依旧顶着她那副痴傻的壳子,在雪后初霁的惨淡阳光下,一点点“收拾”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角落。她动作笨拙迟缓,将散落的枯草拢在一起,把被踢到远处的破陶盆拖回来,甚至“好奇”地捡起几片太监们搜查时无意带落、混在泥雪里的碎纸屑,对着光眯眼看,然后无趣地丢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却更加凝固的绝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掩盖的血腥气。那气味很淡,混杂在尘土和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却逃不过谢阿蛮异常敏锐的感官。来源似乎是……王选侍的屋子方向。
昨日抄检时,王选侍被粗暴拖出,似乎并未受什么明显外伤。这血腥气是新的,而且,带着一种陈旧伤口崩裂或隐疾发作特有的、甜腥微腐的气息。
谢阿蛮心中微动。王选侍病了?还是受伤了?在抄检时?或者……更早?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玩耍”的范围,开始有意无意地向王选侍屋子的方向偏移。有时在靠近那屋子的墙根下“挖蚂蚁”(虽然什么都没有),有时对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发呆。
第三日黄昏,哑巴太监送饭来时,除了惯常的瓦罐,竟又额外给了谢阿蛮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油纸粗糙,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散发着古怪药味的膏体。哑巴太监指了指谢阿蛮红肿溃烂更甚的双脚,又指了指那药膏,比划着“敷上”的手势,喉咙里“啊啊”两声,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又恢复死水般的麻木。
谢阿蛮“懵懂”地接过,歪着头嗅了嗅那刺鼻的药味,皱了皱鼻子,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塞进了怀里。
这接二连三的、来自底层的“关照”,绝非偶然。内务府的哑巴太监,消息再闭塞,也定然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接到了什么不能明言的暗示。这暗示,未必是善意,更像是一种……提前的“打点”,或者,对某种即将发生之事的、无言的准备。
静思院,已成了一座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被各方目光穿透的玻璃牢笼。只差最后一股力量,来轻轻一推。
这股力量,在第五天的深夜,悄然而至。
没有撞门声,没有呵斥,甚至没有脚步声。谢阿蛮是被一阵极其轻微、却连续不断的叩击声惊醒的——不是敲她的门,是敲王选侍的门。“笃、笃、笃”,三声一顿,极有规律,在死寂的雪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谢阿蛮屏住呼吸,悄然调整姿势,从草堆缝隙望出去。
月光清冷,洒在雪地上,映得院落一片惨白。一个披着深色斗篷、身形纤细矮小的人影,立在王选侍门前,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面容。那人影叩门的手指,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王选侍的屋里,先是死寂。片刻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和趿拉鞋子的声音。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披斗篷的人影迅速闪身进去,门随即关上,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雪夜幻觉。
谢阿蛮的心缓缓沉落。果然,王选侍并非全然孤立。在这深夜冒险来访的,会是谁?长春宫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王选侍的房门再次无声开启。那披斗篷的人影闪了出来,手里似乎多了个不大的、用布包裹的物件。人影在门口略一停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面朝谢阿蛮蜷缩的角落方向,静静站立了片刻。
月光照亮了那人影的下半张脸——瘦削的下巴,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以及……唇角一颗极小、却在此刻光线下清晰可见的褐色小痣。
谢阿蛮瞳孔骤然收缩。
这颗痣……她见过!虽然只见过一次,且是在多年前,但那位置和形状,她绝不会记错!是那个曾在先帝晚年宠妃宫中伺候、后来因故被贬去浣衣局、再后来据说病死的宫女,好像姓……文?对,文秀!当年沈青梧还是太子妃时,曾在一次宫宴上见过那宠妃身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奉茶时手抖了一下,被宠妃低声斥责,抬头谢罪时,沈青梧恰好瞥见她唇角那颗小痣。后来那宠妃卷入巫蛊案被赐死,身边宫人散尽,死的死,贬的贬,这个文秀似乎就是那时被贬去了浣衣局,再无声息。
她竟然没死?还出现在了这里?在这深夜,秘密会见王选侍?
文秀……王选侍……浣衣局……还有之前赵宫女也是从浣衣局被发配来的……这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
披斗篷的人影——文秀,又站了片刻,似乎确认了谢阿蛮这边毫无动静,这才转身,脚步轻捷得几乎不沾地,迅速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只剩下王选侍房门紧闭的沉默,和谢阿蛮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王选侍果然不简单。她不仅与长春宫有牵扯(送冬衣的太监),更深夜里与一个本该“病死”的旧宫人秘密相会!她们交换了什么?那个布包里的东西,是王选侍给的,还是文秀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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