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苍蝇,轰然应诺,饿虎扑食般就扑向昏迷的官兵,上下其手,翻检摸索,比抄家的衙役还狠三分。
武二一愣,满头雾水,嘴里只吐出几个字:“三管家端的是利索!”
“谢二爷夸奖!”来兴一听,骨头都轻了二两,仿佛得了天大的彩头,腰杆挺得笔直,转身对着忙碌的家丁们,气焰更盛,吼声震天:
“都他娘的没吃饱饭吗?赶紧给老子把车套结实了!一辆!一辆都不许少!货物都给我捆牢靠了,掉一个零碎,老子扒你们的皮抵账!”
“快!快!快!趁着日头还没落山,赶紧离开这鬼哭狼嚎的丧门冈子!再磨蹭,保不齐又有强人杀个回马枪!身上疼的、脑袋晕的,都给老子把卵蛋夹紧了!先离开这鬼地方!到了地头安全了,再给你们这群杀才上药裹伤!快!快!快!”
“等回了清河县,见了大官人!好酒好肉管够!白花花的赏钱人人有份!包管你们个个过个流油的肥年!!”
家丁们虽是个个带伤挂彩,有的还晕头转向,可一听“酒肉赏钱”、“流油肥年”八个字,登时如同打了三斤鸡血!
什么伤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忍着痛,咬着牙,七手八脚,连滚带爬地套车、捆绑、归置,恨不得连地皮都刮走三尺。
武松独自负手立于冈顶风口,猎猎寒风卷起他散落的鬓发,吹动衣袍。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冰冷。
目光先投向晁盖等人消失的那片黑黢黢的密林深处,又扫过自家这如同土匪过境般忙碌搜刮的队伍,最后落在远方那条灰蒙蒙的官道上。
“慢着!”武松忽又想起什么,目光如电扫过冈上几株歪脖子老松,厉声喝道:“去几个人,去把那几棵松树给老子剁了枝杈!拖在车后!边走边给老子蹭平了车辙印子!手脚麻利点!”
那也唤作来旺的家丁头目不敢怠慢,吆喝几个手脚利索的,抡起朴刀便砍,不多时便拖了几大蓬枝繁叶茂的松枝过来。
十几辆满载着泼天富贵、压得车轴吱呀作响的货车,在一群的家丁驱赶下,吱吱扭扭地碾过冻硬的黄泥地。
几个家丁咬着牙,将沉重的松枝死死拖在队尾,来回蹭刮着那深深的车辙印记。
寒风便打着旋儿卷过冈顶,紧接着,天色愈发阴沉,竟又零零星星飘起了细碎的雪沫子。
不过片刻功夫,地上的血迹,打斗的痕迹,连同那最后一点被松枝蹭得模糊不清的车辙印子,都被这扯天扯地的白给捂了个严严实实,再也寻不着一丝踪迹。
这支混杂着伤痛与狂喜的队伍,迅速消失在漫天风雪里,逃离了这片弥漫着血腥、迷烟、尿臊和满地狼藉的黄泥冈,只留下一地昏迷的官兵
日色渐渐坠西,寒气侵骨。
黄泥冈顶,一片死寂,唯有枯枝在朔风中呜咽。
那地上泼洒的残酒早已冻结成冰,混杂着斑驳凝固的暗红血迹,散发出刺鼻的腥甜与酒气。
迷魂药力渐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倚在树根下,如同烂泥也似的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
他眼皮沉重如山,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意和模糊的光线瞬间涌入。
他挣扎了半晌,方才得爬起来,兀自捉脚不住。
“呃…啊…”杨志喉咙干涩发苦,如同火烧,忍不住呻吟。
他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老都管、两个虞候并那十一个军汉,横七竖八地躺倒呻吟,有的才刚刚蠕动,有的还在昏睡,个个面如土色,狼狈不堪。
杨志强忍眩晕和恶心,定睛看时,十四个人一个个都面面相觑,如痴如醉。
他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急忙四下张望,向那本该停放着十几辆江州车的地方望去!
空空如也!
冈顶上,除了嶙峋的怪石和几棵枯树,哪里还有货车的影子?
“啊呀——!”杨志如遭五雷轰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这一声,饱含着无尽的惊恐、绝望与难以置信!
他浑身剧震,刚刚站起的身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叫声苦,一直下冈子去了!
“失……失了!生辰纲……失了!!”杨志双目赤红,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如同夜枭悲鸣。他猛地用拳头狠狠捶打自己的胸膛和额头,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杨志!杨志!你……你这无用的蠢材!泼天的干系!泼天的干系啊!!”悔恨、恐惧、自责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
他这杨家将门之后,如今这十万贯的生辰纲又在自己手中丢失!
梁中书处如何交代?太师府雷霆之怒如何承受?这天下之大,哪里还有他杨志的容身之处?一念及此,杨志只觉得眼前发黑,万念俱灰。
杨志的惨嚎如同丧钟,惊醒了地上昏睡的众人。
老都管方才爬得起来,老眼昏花地四下张望,看到空荡荡的冈顶和状若疯魔的杨志,顿时也明白了八九分,吓得魂飞魄散,“哎哟!我的天爷啊!这……这……货呢?金珠宝贝呢?”
他指着杨志,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杨提辖!杨提辖!你是押运的正管!你……你倒是说话啊!这……这如何是好?如何向恩相交代啊!”
两个虞候也挣扎着爬起,面无人色,看着失魂落魄的杨志,又惊又怒。
其中一个指着杨志骂道:“杨志!都是你这厮!端的不会带兵!只顾催促赶路,把军汉们累得半死,又不知防备!那酒……那酒分明就有问题!你却不听劝阻,还要吃,也引着我们都吃了!如今失了生辰纲,你这罪魁祸首,难辞其咎!”
众军汉也陆续醒来,听得生辰纲已失,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想起一路所受的鞭打责骂,此刻恐惧尽数化为怨气,纷纷鼓噪起来:
“如今正是怎地好?”
“他疑神疑鬼,却偏偏中了贼人的道!”
“那伙贩枣子的客商,还有那卖酒的汉子,分明就是一伙强人!杨提辖眼瞎了不成?”
杨志听着耳边官兵的指责、谩骂和绝望的哭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生辰纲确凿无疑被劫!这干系,天大!这罪责,如山!老都管和众人只是叫苦,互相埋怨,乱做一团。
杨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那些怨恨惊恐的面孔,又望向空荡荡的冈顶和苍茫的暮色。
一股穷途末路的悲愤和决绝涌上心头。
“罢!罢!罢!”杨志仰天长啸三声,啸声中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凉与不甘!
他愤懑道:“如今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
他撩衣破步,望着冈下便要走。
然而,就在他欲寻短见的刹那,心中念头急转:“爹娘生下我,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
想到此处,杨志眼中那死志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绝与不甘。
他猛可醒悟,拽住了脚,不再看任何人一眼,更不管身后众人的哭喊推诿。
想要指着这群腌臜大骂:都是你这厮们不听我言语,因此做将出来,连累了我!
可嘴唇动了动,叹了口气,一直下山冈子去了。
老都管、虞候和众军汉眼睁睁看着杨志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路尽头,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才得醒,一个个爬将起来,口里只叫得连珠箭的苦。
老都管道:“你们众人不听杨提辖的好言语,今日送了我也!”
众人道:“老爷,今日事已做出来了,且通个商量。”
老都管道:“你们有甚见识?”
众人七嘴八舌说道:“是我们不是了。古人有言:‘火烧到身,各自去扫;蜂虿入怀,随即解衣。”
“若还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过,如今他自去得不知去向,我们回去见梁中书相公,何不都推在他身上?”
老都管一愣:“如何推?”
众人纷纷出主意:“只说道:‘他一路上凌辱打骂众人,逼迫得我们都动不得。他和强人做一路,把蒙汗药将俺们麻翻了,缚了手脚,将金宝都掳去了。’”
老都管道:“这话也说得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最近清河县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捉拿贼人。”
“我等众人,连夜赶回,报与梁中书知道,教动文书,申复太师得知。”
寒风如刀,刮过众人带血的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茂密的枯树林暂时遮蔽了行踪,却也阻碍了脚步。
一行人互相搀扶,步履蹒跚,个个狼狈不堪。
晁盖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如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胸骨的剧痛,额上冷汗涔涔。
刘唐赤发凌乱,胸前衣襟被自己呕出的鲜血染红大片,塌陷的胸骨让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
阮小二,阮小五搀着阮小七。
吴用被白胜搀扶,一张斯文脸早已开了染坊,青的、紫的、肿的混作一团,尤其那裆下要命处,两条腿是半分也合不拢,叉着腿挪窝,八字脚走路。
一步三摇,每挪动一下,便牵扯得那要命处一阵钻心剜骨的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嘶——哈——嘶——哈”地倒抽冷气,往日那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军师气派,早喂了野狗!
搀着他的白胜,虽没像吴用那般被重点“关照”了下三路,可被捆了半日,又惊又怕,此刻也是浑身骨头散了架,手脚软得如同刚出锅的烂面条。
自家走路都打晃,还得分出一膀子力气拖着吴用这半死的累赘,更是累得气喘如牛,一张鼠脸憋得蜡黄。
最惨是那入云龙公孙胜!一身道袍被扯得丝丝缕缕,比那叫花子的破袄还要腌臊三分,活像被一群野狗撕咬过。
他两只招子被迷烟呛得又红又肿,糊满了脓泪血丝,看东西如一片混沌模糊。
只得伸着两只手,在半空中瞎子似的乱抓乱摸,冷不防摔进坑里头破血流,最后还是阮小二看不过去,捡了根棒子给他探路。
眼见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寒气更重。
众人伤疲交加,急需落脚之处。
晁盖强忍胸痛,喘息着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兄弟们……我等这般模样行不得远路了……我有个至交好友,姓宋名江,表字公明……在郓城县做押司,为人最是仗义疏财扶危济困,江湖人称‘及时雨’我等且去他庄上……暂避一宿……求些疮药歇息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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