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定连本带利,双手奉上!绝不含糊!”
玳安嘴角一撇,那点假笑登时收得干干净净,挂上一副冷冰冰的刻薄相:“二爷,您这话说的可就没滋没味儿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大爹发了话,这银子,您要是实在还不上,那也成…”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大爹说了,您要是再不把这事儿当个顶天的事儿办,那他…也就不把您当兄弟处了!这‘不当兄弟’四个字的分量,您自个儿掂量掂量?”
“不当兄弟!”这四个字,真真是晴天霹雳,砸得花子虚眼前金星乱冒,腿肚子转筋!
他深知西门庆的手段!那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登时额头冷汗如同泉涌,后背衣衫瞬间湿透,粘腻腻贴在身上,连声道:“还!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玳安哥儿再宽限两日!就两日!”
好容易送走了玳安这尊催命判官,花子虚像条被抽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蔫头耷脑,一步三晃地往后院里蹭。
如今这空壳子似的府邸,能榨出点油星子的,也只剩下后院那位奶奶——李瓶儿那点压箱底的私房体己了。
他蹭到李瓶儿闺房门口,那描金朱漆的门紧闭着,他连推门的胆气都没有,只敢隔着门板,扯着嗓子,堆起十二分的谄媚高声喊道:
“我的亲奶奶!你开开门,听我说…”
房内,李瓶儿正斜倚在窗下那张铺着锦褥的贵妃榻上,对着一面嵌着七彩螺钿的菱花镜,慢条斯理地抿着鬓角。
她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杏子红绫对衿袄儿,松松地系着,下系一条葱白挑线裙子,越发衬得那身段儿妩媚肉感。
一张鹅蛋脸儿,不施脂粉,却自透出海棠春睡般的娇艳慵懒,似嗔非嗔,似喜非喜,天然带着一股子勾魂摄魄的慵懒媚意。
那肤色真是:羊脂玉雕就,新雪堆成,比那剥了壳的鸡蛋清还要嫩滑光洁几分。
李瓶儿对着菱花镜,越看越是自傲,恨不得将那镜中自己也搂过来亲香一口。
要说最让她自家也挪不开眼,倒非是妩媚的脸儿和身段儿,而是那一身养得极好的皮肉!
颤巍巍,白生生,透着一股子水灵灵的嫩气。
莹润处更是了得,灯光烛影下,竟似裹了一层上好的羊脂膏子,油汪汪、亮莹莹,滑不留手!
那白,更是白得没了边儿,晃得她自己看着镜子都眼晕心也跳,仿佛对着三伏天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白灿灿,直要刺进人心里去。
她忍不住伸出那春葱也似的指头,轻轻拂过自个儿滑腻如酥的腮边,又顺着那玉颈往下,指尖传来的那份温、软、滑、腻,真真是销魂蚀骨。
她不由得眯起眼儿,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满足的、带着蜜糖般甜腻的叹息。
“这样的肤子…”李瓶儿对着镜中那个颠倒众生的影儿,轻声呢喃,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与傲然,
“莫说这小小的清河县,就是当年在大名府,那些正经八百的诰命夫人,绫罗绸缎裹着,珍珠香粉堆着,又有哪一个,能养得出这般白腴都发亮、这般水滑的皮肉来?怕是连给我提鞋也不配!也不知京城里有没有人能比上一比!”
镜中的美人儿眼波流转,媚态横生,那份由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矜与满足,当真比那最烈的春药还要勾魂摄魄。
花子虚站在门口,听见半天没回复,只觉得嗓子眼发干,他舔了舔嘴唇,声音拔得更高,带着哭腔:
“我的亲祖宗!西门庆那边催命似的催得紧!他…他翻脸了!再不还,我这条小命就交代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先借我几百两,周转一下,日后我…”
“没有。”李瓶儿在房内,声音又软又糯,干脆利落地打断他,“一个子儿也没有。你在外头欠下的风流债、赌债,倒要填窟窿似的填到我房里来了?我这点压箱底的体己,还不够你前儿在赌桌上输掉的那副赤金头面钱呢。请回吧,我要歇着了。”
花子虚碰了一鼻子灰,看着眼前那绣着缠枝莲的锦缎门帘,狠狠朝着那光洁的地砖啐了一口浓痰,转身踉踉跄跄而去!
锦帐之内,李瓶儿并未躺下。她倚着床柱,听着花子虚远去的脚步声,胸口却剧烈地起伏着。
“西门庆…西门大官人…”她红唇无声地翕动,贝齿几乎要咬碎:
“我李瓶儿自问这副身子,这身皮肉,哪一点比不上那李桂姐!一个千人骑万人压的窑姐儿!听说前几日竟被他抬举进了府,做了他房里的丫鬟!好不风光!他连个粉头都肯收用,偏偏…偏偏对我…”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丰腴温软的脯子:“我…我至今还是囫囵个的女儿身,竟还比不上一个卖笑的娼妓李桂姐?他西门庆眼瞎了不成?!还是…还是他嫌我…嫌我这身子腌臜?”
花子虚走回前厅,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空荡荡的厅堂里乱转,正是一筹莫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光景。
就在这火烧眉毛的当口,他两个平日里钻营打抽丰、专会占便宜的堂兄弟——花子由与花子光,恰似那闻见荤腥的老蝇,腆着脸、摇摇摆摆地晃了进来。
“哟嗬!二哥!这是怎地了?脸皮子蜡渣黄也似!”花子由生得獐头鼠目,两粒绿豆眼儿骨碌碌乱转,先就扯开嗓子嚷道。
花子光也假惺惺挨上前,捏着嗓子道:“正是哩二哥,撞着甚鬼打墙了?快与兄弟说说?”
花子虚如同那落水鬼捞着根稻草,哪还顾得体面,一把攥住花子由的胳膊,喉咙里带了哭音:
“由哥儿!光哥儿!来得正好!快!快挪借几百两银子救俺一命!再迟些,你二哥这副身家……怕是要填了那无底洞!”
花子由与花子光贼忒兮兮对了个眼儿,脸上那点子假仁假意登时褪得精光,换作一副苦瓜相,仿佛天塌下来压了他俩的脚面。
“哎哟我的亲亲二哥!”花子由一拍大腿,叫起撞天屈来,“您这不是要活掏兄弟的心肝么?俺家那点底子,耗子钻进去都得哭着出来,您老又不是不知!”
花子光紧跟着帮腔,脑袋摇得货郎鼓一般:“可不怎地二哥!俺们哥俩但凡指缝里漏下一星半点,能眼睁睁瞅着您作难?实在是……唉,裤裆比脸还光溜!”
花子虚眼中那点火星子,“噗”地一声,登时灭了,只剩下死灰也似的绝望。
花子由觑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绿豆眼儿一转,凑到耳边,压低声音道:
“二哥,您老也别光吊死在‘借’字上。这银子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想弄快钱,还得看门路!”
他脸上挤出几分市侩的精明,活像个勾魂的牙子,“清河县那‘通吃坊’的场子,您老可知?好大气派!如今重新开张,左邻右舍都叫他吞了,整条街都是他家的买卖,红火得紧!听说手气旺的,一夜就翻出个金山!您老想想,区区二百两算个鸟?时运一到,一把骰子的事儿!”
花子光也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
“着啊!二哥您是什么人物?咱花家祖上也是穿绸裹缎的!这点小小赌运还压不住?与其坐困愁城等死,不如豁出去博他娘的一铺!万一祖宗显灵,时来运转,莫说西门庆那厮的阎王债,就是往日输脱的底裤,也能连本带利捞将回来!您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博……博一把……”花子虚被他二人一唱一和撩拨得,心窝子里那点死灰竟又腾起邪火。
那点绝望寻着了豁口,霎时被一股子破罐破摔的狠戾赌性吞没。
富贵险中求!
“罢!就博他娘的一铺!”花子虚眼中赤丝贯睛,脸上涌起一股病态的酡红,活似灌多了黄汤。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物事——那仅存的五十两雪花大银!
花子由和花子光瞧见那白花花的银子,小眼儿里贼光一闪,脸上堆起谄笑,忙不迭道:“这才像俺们花家二哥的做派!走走走!兄弟陪您去!给您老壮壮胆气!保管您手气旺得顶破房梁!”
这五十两银子,活脱脱是那滚油锅里溅入的一点火星子,登时把花子虚的活路烧成了通天火海。
赌坊里,乌烟瘴气,人声如沸油翻滚。骰子在粗瓷海碗里癫狂蹦跶、碰撞,发出催命也似的脆响。
花子虚的脸在昏黄油灯下扭曲变形,汗臭蒸腾,浸透了衣领。
他眼珠子瞪得铜铃也似,死死咬住那几颗定他生死的白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五十两银子,泼水也似撒出去,在“大!大!大!”的嘶嚎与“开!小!通杀!”的狞笑声中,转眼间化作了青烟。
“再来!”花子虚输脱了人形,眼珠赤红,活似一头择人而噬的疯狗。
花子由和花子光在一旁撺掇:“二哥,紧自怕甚?借他娘的水钱翻本!”
花子虚抖索着手,在那墨迹淋漓、利息高得咬人的“印子钱”借据上,狠狠按下了指模,押上了更大的注头!
他眼前恍惚尽是金山银海,幻想着乾坤倒转,一把捞回……
不到两个时辰,花子虚非但将那五十两输得精光,面前更摞起一张更厚、印着他猩红手模的借据——倒欠赌坊整整二百两雪花官银!
几个讨债的凶神恶煞围拢上来,铁塔也似,眼神冰冷,瞧着花子虚如同瞧着砧板上待宰的臭肉。
花子由和花子光两个滑贼,早觑着风头不对,泥鳅般溜得无影无踪。花子虚瘫软在地,烂泥也似,散发着行尸的腐气,脸上最后一丝人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与透骨的寒冰。
那冰冷的惧意只攫了他一瞬,旋即便被一股更邪性、更癫狂的念头顶替了。
他哆哆嗦嗦爬将起来,如同那失了魂的野鬼,飘飘荡荡荡回自家宅院。他未曾回那卧房,却穿过后园,径直扑向那供奉祖宗、藏着族产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