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场迅捷而又迟缓的骑兵交战,很快便又过了两个时辰。
持续了半天的战斗,让所有参战的骑队都变得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虚应其事。
甚至出现了两边冲锋一阵,默契地远远地对射一下,便各自兜转马头退回本阵的滑稽场面。
一阵开始如此,便阵阵皆是如此。
左右翼的众人,都在等待着那道鸣金收兵的指令——无论是哪一方的。
突然!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从蒙古右翼的中军大阵中响起!
就在右翼联军又一轮冲锋的队伍撤下时,那一直压在背后,沉默了整个上午的中军主力,终于动了!
一万余骑,从前方骑阵的缝隙中,如决堤的洪水般开列驰过,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全力向着东方的察哈尔部猛攻而去!
此刻,太阳正自他们背后斜斜而下,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也将金色的光芒洒在他们的盔甲和刀刃上,照得他们光芒四射,仿佛天神下凡。
几乎是在对方出阵而来的瞬间,鏖战了大半天的察哈尔左右两翼,就如春风化雪一般,尽数散去。
没有任何人会愚蠢到与这般规模的骑兵硬撞,更何况,他们还是已经鏖战了整个早上的疲兵。
两翼的察哈尔骑兵纷纷拨转马头,不等对方的兵锋到达,就往左右两侧远远散开,让出了中央的通道。
而就在同时,林丹汗终于也投出了他的应对。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传令!本部六大固山,全军出击!”
伴随着他冰冷的命令,察哈尔的中军大阵中,八千余骑最精锐的本部骑士,也如火山喷发般轰然出列,席卷而来!
整个战场的规模,一下子从千余米的交锋距离,瞬间扩展到数千米。
在集宁海子之侧,自伟大的俺答汗时代结束以来,最大规模的纯骑兵之战,彻底拉开了帷幕!
双方都在急速逼近。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又只是那一刹那间,当距离来到八十步时,双方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泼洒出一场遮天蔽日的箭雨!
密集的箭雨之下,再难有小规模斥候战那般的幸运。
战马的悲鸣,骑手的惨叫,箭矢穿透盔甲和肉体的闷响,不绝于耳。
马匹、骑手、盔甲、头盔、草地……目之所及,无处不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
但仅仅是片刻的混乱,察哈尔的骑队便更快地从混乱之中恢复过来。
骑士们用双腿夹紧马腹,无视身边的伤亡,进一步催动马速,如一道奔涌的浪潮,狂卷而去。
对面的蒙古右翼骑兵队伍,却出现了短暂的不一致。
有人同样在加速冲来,但更多的人,却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放慢了马速。
整个严整的冲锋阵型,在瞬息之间,就从一道平直的横线,变成了一个参差不齐的锥形。
但是,骑兵对战,不是到了决胜之时,狗屁的锥形阵又有什么用!
阵型越是整齐,速度越是迅猛的那一方,就越是能夺得那宝贵的胜利!
这不仅仅是因为战场的火力密度能够更加集中,更是因为,这代表了骑士们心中的勇气。
和步兵可以结阵死战不同,骑兵阵散难收,是勇猛精进,还是怯懦后退,全看平日的操练,和心中那股一往无前的气。
蒙古右翼诸部,在大同、宣府的边墙之下,安逸了太多年。
他们又岂会是与后金铁骑鏖战了十余年的察哈尔部的对手?
越来越多的人,心中生出了胆怯。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这场冲锋能否胜利。
越来越多的人,都想着,不如先让过这一阵,就像刚刚过去的那个上午一样,回旋重整,再做计较。
直到第一个蒙古右翼的骑兵,终于承受不住那迎面而来的巨大压力,猛地调拨了马头,试图从侧面回旋,脱离这道冲锋的洪流。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仰仗着阳光优势的万骑冲锋,还远未接触,便已然宣告了察哈尔部的初步胜利。
……
没有人注意到,在两军主力冲撞扬起的滚滚烟尘之中,一道千余人的披甲骑兵,借着六大固山打出的第一波动乱作为掩护,正像一支笔直的利箭,射向前方。
林丹汗,终于投下了他最关键,也是最致命的胜负手!
再做一下午的波浪式进攻和防守?
再在这片陌生的草原上浪费宝贵的一天?
不,林丹汗已经等来了他最想要的信号。
伟大的成吉思汗传下的兵法如是说道:
进如山胡桃丛,摆如海子样阵。
而攻,则当如穿凿而战!
此时,正当其时也!
贵英恰顶盔披甲,率领着林丹汗最精锐的摆牙喇,无声无息地越过了己方固山的阵线。
提速,提速,再提速!
百步之距,转瞬而至!
尚在原地,作为中军后备队的土默特骑兵,刚刚接纳了从前方败退,或者说“转进”回来的前队,正是一片混乱之际。
贵英恰所率领的摆牙喇中军锋矢,便已近在眼前!
“射!”
十步之距,劲射如雨!
前三排骑兵在冲锋的同时射出箭矢,将当面的土默特后备队射得人仰马翻。
而其余的数百名骑兵,则在奔驰中,将队列从穿越本阵固山时的竖队逐步展开为横阵。
当那些土默特的骑兵,终于看清了这支骑兵身上,反射着太阳光亮的精良甲胄以后。
这支作为最后预备队的骑兵方阵,几乎一瞬间就在原地,轰然崩溃了!
没有任何组织度、训练、装备能支持他们去进行这场注定失败的对抗!
或许中原来的某些汉人队伍可以。
或许成吉思汗时期的蒙元勇士可以。
但绝对不是当前这支混乱、慌张的土默特骑队。
除了少数悍勇得像个傻子的人拍马而上,其余所有人都在拼命地鞭策着胯下的战马,不顾一切地向着西北或西南方向逃去。
没有阵型、没有组织、没有目的。
只有——逃、逃、逃!
摆牙喇从身后肆意砍杀这群毫无反抗的羔羊,进一步放大他们的恐惧,将他们彻底地驱离战场。
贵英恰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却没有下令追逐这些溃兵。
在战场上,一支骑兵一旦丧失了组织,那就和被歼灭没有任何区别了。
不值得再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去对待。
他将马头一拐,又朝着另一支尚在动摇和坚持之间徘徊的哈喇沁骑兵阵地,侧冲而去。
仍旧是那套娴熟的战术。
缓步、慢步,在前进的过程中,散开的摆牙喇骑兵,慢慢地重新聚集过来。
等到人数稍稍集合完毕,便是那套已经演练了无数遍的老一套。
快步、袭步,前排斜切抽射!后排横阵直冲!
一阵了了!二阵了了!
没有任何一只队伍能抵挡这只满编配甲——哪怕多数只是皮甲的精骑。
所有骑阵都回头看向本部的大营。
——他们在等待中军派出的预备队。
然而,比蒙古右翼联军更快的是林丹汗的反应。
后方,察哈尔的大阵之中,传来了急促而高亢的鼓点声。
那是前进的信号!是总攻的信号!是不再回旋,压上所有筹码,夺取最终胜利的信号!
仅剩的中军部队蜂拥而出!
六个固山的察哈尔本部骑队,全力冲刺!
散落到左右两翼的外藩骑兵,也从两翼包抄,席卷而来!
他们似乎笃定,他们已经取得了这场胜利!
而正因为他们是如此的笃定,蒙古右翼诸部就越发丧失了胜利的信心!
僵持了大半天的骑兵海浪,仿佛有那么一刹那静止了下来。
但仅仅是瞬息之间,这道滔天巨浪,便重重地,砸向了西侧!
卜失兔、素囊台吉大旗向西,汗阿海、伯言黄台吉大旗向南,其余诸多部落也纷纷四散,如同定向喷射的布朗运动一般向各方败退而去。
蒙古右翼,败了!
林丹汗哈哈大笑,纵马驰骋,心中涌起无限的豪情。
在谋划了半年,在率军跨越千里之后,他终于在集宁海子湖畔,夺取了梦寐以求的胜利!
那份,他从未在明军和女真身上获得过的,一场彻头彻尾的,酣畅淋漓的胜利!
伟大的神中之神全智成吉思隆盛汗,即将加入这场天下棋局!
……
然而,
正当林丹汗志得意满之时。
他却并不知道,一股微小但又富有生命力的力量,正从紫禁城一间简陋的房子中开始萌芽。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因为这股力量,本就不是为他而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