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远看一朵花,近看就是疤呀。”
两个星期在灰埠中学,赵侠多次来叫我去他的寝室。我终于有了空,与维琪一起去了。
灰埠中学的实习是我们外出待遇最好的,有食堂打饭,有铺板搭起的床,而且又是最空闲的。
赵侠他们男生寝室是一间大教室隔了几个房间,赵侠他们两个人一间,很幽静。他把被褥卷起,一半铺板成了他的临时书桌,堆了许多书。他很高兴我们能来,马上就请我们坐在他的“书桌”前,一人一支笔,请我们在他的笔记本上抄写《红楼梦的诗词评注》。
我翻看了前面的几段不同字迹的文字,问他:“你还请了不少人来抄写呀。”
“是的,”他又“呵呵呵”地笑了,“我们班阴盛阳衰,我请的都是女同学,你们字写得好。快毕业了,留作纪念的。”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几个人的字,有翁鸣的和夏芳的。我顺口问赵侠,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赵侠倒是知道,翁鸣陪文秀在高安县城的学校实习,夏芳去了她插队的靖安县。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又问了一句:“那个牛洪泳怎么也没有看见?”
“他留在学校,跟着管后勤的王校长做杂务,因为学校要大修食堂与礼堂,以后这两堂不会混在一起了。”赵侠的心情非常好,他一点也不保守,很开心也非常自信地告诉我说:“你我都在留校的名单上了,牛也在争取留校做后勤工作。”
“谁告诉你的?”维琪奇怪地问了一句。
“张主任很喜欢与我们一起喝酒,他说的。”
哦,……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不自信的我,真是佩服自信的他。不过,我们都在一张名单上,那就不会有漩涡了。
趁着赵侠高兴,我们就聊起来了。
对语文课的考题,赵侠有不同的见解。他认为作为文科考试,应该用具有文学艺术代表性的文章,现代的没有,可以搬古代的或近代的,名著那么多,高老师居然弄个不伦不类的什么“中间人物”,他觉得没有必要。倒不如讨论一下《红楼梦》。我说那是红学,难度太高。
他说完全可以让同学们自己选其中一个人物来分析,或选一首诗来讲解,都比那个“李叮当”强多了。
我被他一说,倒是“一贯二十个劲”来了,马上说:“我最喜欢的“红楼”诗是‘好了歌’,最关注的故事是宝黛钗三角恋爱。”
“这是一般人都喜欢的。”
我正好笔下在抄第二十二回宝玉写的两首禅意十足的诗:
《参禅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可(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黛玉续了一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
我看得一头雾水,还好,下面有译文:
你说你心领神悟,我说我心领神悟。不管你是心悟还是意悟,要知谁也没有心领神悟。这才真正是心领神悟。如果谁都不说自己心领神悟,那才会有立脚之处。
黛玉的续,就是她的境遇、个性、情绪的一针见血:“若是没有立脚之境,那才是真正的干干净净!”
这些佛教禅宗用语,主张人心无可证,即无须用文字,禅意便可直指人心,使其豁然贯通,大彻大悟,也就是“心领神悟”了。当然,都是暗喻宝黛的人生最后就是在如此的“心领神悟”里,各自“干干净净”,走向了彻底脱离世俗凡尘的路。
后面一首《寄生草》,我干脆读起了最后两句:“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那是宝玉在慨叹,黛玉对他的不理解,有点自怨自艾。我们现世之人,哪里不是会有情绪低落时,也会如此慨叹一句。
赵侠说后来宝钗说起了惠能的一偈,那才是彻底,”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又是他的“唯心主义”。但是,不得不说很有趣。
可是,那个时候,没有禁止你看《红楼梦》已经是正在大踏步进步了呢。把这作为考试题,不加几句批判,如何过关?参禅悟道是唯心主义的“大本营”,在**中要被批倒批臭的。现在**刚结束,也哪有市面?只有到了今天二十一世纪,才有人在研究,才有人在呼吁:只根据客观存在来认识问题,太片面了,人心悟道应该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
我突然又想起,在离开仰山的那年春节,在知青农林场,我与几个朋友一起唱越剧《红楼梦》,从黛玉入府,看西厢,葬花到黛玉焚稿和宝玉哭灵,还唱得很起劲,与唱“**歌”一样的高门大嗓、有口无心。眼下要毕业了,我与朋友们又在《红楼梦》里了,居然说的是“参禅”。我禁不住笑出声来了。
维琪一直在听我们谈论,同时也一直在抄写,她的一手硬笔字是很漂亮的。
她见我笑得那么欢乐,就说:“你抄好了?这么开心?我这儿抄了一首也是宝玉的禅语谜,《镜子》,听听,很有意思,”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是吧,你们都是相由心生,互为镜面,高兴着呢。”维琪好像在指“留校”一事吧?我只好淡淡地说:“亦忧亦喜,还未入心呢。”
我突然想起一个提法,问他们:“你们说,贾宝玉是什么人物?而我们又是什么人物?”
他们被我问的莫名其妙,看着我不知怎么回答,赵侠支吾一句:“我们怎么与宝玉相提并论?”
我笑了笑说:“宝玉不就是富贵的‘李叮当’,而我们不就是穷酸的‘李叮当’?”
我们都大笑,维琪说:“你还真被‘中间人物’迷住了。”
我一本正经地又说:“是的,我们都是中间人物,层次和所处环境不同罢了。这样,我反而觉得对自己的人生有点心领神会了。”
维琪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是家里五个兄弟姐妹的中间一个,所以她很会做人。她马上就笑着接口说:“我才是真正的‘中间人物’。做一个这样的人物更自由自在。”她的随和,随意和一句不说人是非的品行,让她的确自由自在,很得人心。这个“中间人物”不是谁都学得会的。
而赵侠,他说了几句自己的身世,他家在解放前就从徐州迁移到了上海,他的母亲很能干,总是把三间草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到过年过节,就会蒸馒头,一大木盆的馒头堆放得像个小山,北方人的特色,馒头做得特别好吃,他们会一家家邻居送过去,所以人缘很好。他有哥哥姐姐,早早就做事养家了,所以他活得很省心,有时间有机会拼命读书。名字起得也很贴切:赵熙文,不就是“兴文”?只是他交了一批“狐朋狗友”,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但是他的哥儿们很讲义气,“一方有难,八方打到那里,……”我担心地插了一句:“这不是要打群架?”他不在乎地说:“是会打架的,因为我生活的环境里,没有高层人物,没有“中间人物”,只有底层人物,大家用拳头讲理。”但是,因为他是这伙人里的读书人,脑子活,嘴巴灵,成了“底层人物”里的“上层人物”。他人在江西,可烟茶酒不断,除了他的哥姐母亲会给他一点零花钱,别的都是那群朋友们支援的。难怪他的身上有股文气,侠气,也有一分匪气。
他说:“你认为我是什么人物?我认为自己就是个自说自话的自由人。”
我略思考了一下,认为他其实最像“李叮当”,完全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赵叮当”。
接着,我也说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与环境,虽然我自己是个很简单的人,但是,身世真的很复杂,**时期有人说我们家是阶级调和论。
妈妈总是说她的家就是一本现实版的“红楼梦”,她的祖父叫邵琴涛,是上海第六、第七任的商会执行副会长,家产万贯,单说北京路上的房子,周围修了一个夹弄,骑自行车兜一圈要一个小时左右。可惜他死得早,家业慢慢凋零。她的父亲,坐吃山空,还被人骗,染上了鸦片,也早早死了。她父母一门孩子剩下五个,一个男孩,我的舅舅,就与贾宝玉一个样,还有四个女孩,我母亲排行老三。她说她们四姐妹也就是“元迎探惜”,只是遭遇还是有所不同,因为他们不是生在封建家族,而是资本家族。
我的父亲是个孤儿,人为的孤儿,因他的父亲去世,他的母亲改嫁,把他丢在亲戚家,只有五岁的我的父亲,被送进了龙华孤儿院。他长大后,不愿看亲戚的脸色过活,自己去做苦工,差点被日本人杀了,是党的领导的地下党,发动了群众劫法场救了他。所以他后来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浙江游击中队三五支队,积极抗日。后来参加解放战争时,他已经随三五支队并入解放军第三野战军,担任三野军部枪支弹药库的会计股股长。跟着军团司令陈毅粟裕,一路淮海战役,南征北战,打过长江,占上海……
虽然我母亲后来也加入了革命队伍,但是,她对我说的大多是“红楼梦”,父亲对我说的都是“苦难中的奋斗”。
还有,我出生的环境是医学界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身教言传都是“努力学习,知识就是力量”。在完全不同的三种类型的好环境里,我耳濡目染地长大到了十七岁,可又被“拎出”了这个复杂却也丰富的环境,“丢”进了各方面都是原始混沌的大山里,我在这另有一番艰难但也有情趣的红土地上,受到了最淳朴的山里人的照顾,慢慢地成长了。
我没有堕落,也没有腾飞,我在丰富多彩的生命历程中,也是命该如此地就成为了一个“中间分子”:“汪叮当”。
人世间,绝大多数人就是“中间人物”,我觉得只要在千篇一律的小人物中间,自己提炼出一个有趣有特色的灵魂,这一生就没有白活。
那天,我们谈得很彻底,很深入,也很开心,可是,接着,一回学校,可怕的暴风骤雨降下来了,或许只是我一个人被打击得“落花流水”,也或许大家都被击中了。因此,各种不同的灵魂,开始浮出了水面。
现在,轮到我们七七届的学生毕业分配了。各种说法,把人心搅得纷纷乱。
我们的分配决定了今后生活的质量。那时候,中师毕业生的工资基本差不多,第一年每月19.5元,第二年,36元,后面有没有可能升级或增加收入,就要取决于你在什么单位了。
一般的毕业分配方案里,最好的是留校,因为这里面包含了荣誉。大众的说法是个好比喻:留校可以把自己的虚荣心撑得满满涂得鲜亮。其次是各大工矿企业,待遇只会增不会减,厂矿子弟中小学校的教师倍受尊重,今后的日子一定会是幸福感很强,最有现实价值的就是去厂矿学校。还有一个也是好结果,便是留在各县城里了。县城的中小学教育质量要求高,进步快,各方面的生活也有一定的保障。留在县城还有分配进各级政府部门的机会,就有了今后说不定踏上仕途的目标了。当然,这不是学校可以单方面决定的,是由各县城自己决定的。
但是,绝大部分的同学们要哪里来回哪里去,即回到当地公社一级的学校或是成为公社一级的基层干部。
于是,两百多个同学开始各显神通了。
学校领导只管三份名单,第一份是留校人员。第二份工矿人员,第三份是回各县的人,最后那份名单特别长。
我在这种形势下,其实还是一个糊涂蛋,真的,我就是个只会随波逐流的平庸之人。
我知道留校名单上有我,可我并没有十分在意。但是,却使我对当时特别热门的工矿名单疏忽了,从来没有主动关心过。如果留校不成,自然,我就会进入回奉新县城的名单上了,而县里的分配如何,我更不知道。反正一条路,任人主宰,身不由己,已成了我那时候最平静的态度了。所以我傻呼呼的一点都不怕,好像不怎么担心,了不起,我回仰山去,我有石队长,我的山爸爸。
这也就并不很奇怪,在大家都想方设法拼命谋生路的情况下,我却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把我们文艺班最后一台节目排练好,那是我的任务,那才是我脑子里、更是我这个人的命定里,最大的一个快乐。
我们班实习结束后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先去了收藏乐器与道具的仓库看了看,看看演出所需要的东西有没有,还认真做了笔记,然后才去教室。同学们是早已在教室里了。
很奇怪的是,我一踏进教室门,本来喧闹的大家一下子沉默了。同学们一个个都低头不语,连瞧我一眼似乎都不乐意,气氛怪怪的。我本来带了一肚子的话来:想与大家商量关于毕业汇报演出的事情——也就是我的设想,但是,被眼下这可怕的阵势一吓,缩了回去,那个什么演出计划变成了一块不祥的“大石头”,一回头撞在自己的五脏六腑上,使我生生地感到全身发麻。
正在我很迷茫也很惊恐时,林苗忽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说话了。她活脱脱像《红楼梦》里的傻大姐,向黛玉泄漏“宝玉要与宝钗结婚”的消息似的,对我说了一大通刚才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来干什么?”她说:“我们刚开过会,牛老师说,你留校有什么了不起,没有你,我们照样可以排练,演出!现在你什么也不是了!如果你可以留校,我们都可以留校,我跳过舞……哼,就是你后来不给我跳的机会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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