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章 归葬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进书架
床头。姐姐的手稳稳握着弟弟的手腕,让这把看来已有些陈旧的梳子,在父亲的白发里一次次地穿过。她的的动作舒缓而细致,但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逃脱的力量,禁锢般牵引着弟弟的手一起运动着。

    “这把梳子,还是住在村长家里的时候,大姐不要了,才送给我的……”姐姐轻轻地说。她疲惫沙哑的嗓音里没有丝毫悲戚,反而是雨后秋潭般的平静。

    弟弟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睛,他拒绝接受这房间里任何一件事,不论是此刻角落里已经关闭的医疗设备,姐姐冰凉而潮湿的手心,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父亲。他只想立刻回到刚才那个黑暗到感受不到一切的家里,抱着平板蜷缩在他最熟悉的角落。

    “那个时候我就喜欢得很,这个梳子梳起头发好安逸哦。后来老汉儿回家,我看到他的那个头发乱糟糟。我说给他嘛,他不要,说他的头发,乱也没得人嫌,不乱也没得人看,梳个啥子哦……”姐姐说到最后居然轻叹着笑了。

    弟弟心里一阵搅动。就像姐姐说的,他从未关心过父亲的头发,也从不在意它应该整理成什么样。他理所应当的认为,父亲不修边幅到邋遢习惯都与自己无关,但他却从未想过,父亲的这些举止,也许都是辛劳后的不得已,而他,却从未体谅,更从未想过要去体谅。只有姐姐,用自己绵密不尽,春水般的温柔,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一家人。

    弟弟心里涌起巨大的愧疚与疼痛。他想要为父亲再做些什么,但现在,还来得及吗?

    父亲身上的病号服已被打理过,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就连衣领也平展如熨烫过一样,袒露的胸口上依稀可见一片暗青斑痕。父亲的头微微扬起,嘴唇闭合但中间有一条窄窄的缝,除了略微凹陷的眼眶,他就像是平常睡去一样。

    “去年说站在泥里脚冷,今年我早就买了最保暖的毛袜子,还没得穿,都是新的……”姐姐放下了梳子,轻轻抚摸着父亲的手。“等下走的时候,一起带上……去年才买的羽绒背心,你也喜欢的很,说穿上碍不到干活,方便还暖和……还有,看你的衣服都是干活穿的,旧的乌七八糟,像样的也没得一件,我选了好些天了,还没来得及买……等下儿了买件体面的羽绒服,你走的时候一起穿到,过两天就要冷了……”

    弟弟双手扶着床沿,呆呆看着父亲。他听着姐姐自言自语般的声音逐渐变得更轻,更细,终于传来了一声抽泣。这声细细的抽泣从他耳边涓涓流入,却如静夜中的惊雷一般,立刻脱胎化作山崩地裂的震动,翻滚咆哮着,带着积蓄万年的能量,让他心中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就筑起的坚固堡垒,瞬间崩塌殆尽。

    他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团上升,哽在胸中难以名状的痛苦,令他几乎说不出话。他强忍着痛苦,被莫名的毅力驱使着,对抗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万钧阻力,一点点扭过头。而当他看见姐姐不住颤动的下颌,扑面流淌的泪水,和无助绝望的眼神时,他内心最后一丝的侥幸瞬间灰飞烟灭。

    大厦既倾,尘埃落定。

    弟弟心中不再挣扎,终于接受了一切。父亲死亡带来的痛苦、恐惧与绝望,就像窗外黑夜般无穷无尽,顷刻间将他吞没。

    姐弟俩紧紧抓着父亲还残存丝许温度的手,跪在床前相拥大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桂花抹着眼泪过来抚慰二人。她提醒着姐姐早点儿和九牛一起回去收拾东西。再耽搁,怕是就不好穿衣服了,她说。

    姐姐和九牛走后,弟弟这才发现,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了他和金桂花两人。金桂花搬过了椅子,和弟弟一起坐在父亲床边。

    “小宝儿,别怕,这还是恁爸,”她说,“他现在说不了话,但是还能听见,你跟他聊聊天,姨陪着你。你俩最后再拉拉心里话,想说啥就跟他讲,他能听得见。”金桂花握起了弟弟的手,搂他入怀里,像母亲摇着梦乡里的孩子一样,轻轻晃动着身体。

    弟弟吸着鼻子,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他忽然注意到了父亲的手,这是一双粗糙而强健的手,手掌里深深的沟壑和手背上突出的筋络,暗示着他曾经历过长年的劳作。而被刚刚用力的抓握后,在这暗得发黑的皮肤下,竟然留下了一片白色斑驳的痕迹,让手背上这条长长的疤痕更加明显。这是父亲年轻时受伤留下的,愈合后的皮肤似乎更浅更薄,像一道横跨手背的裂谷。

    弟弟呆呆的看着这道疤痕,思绪被一股强大的回忆牵扯着,猛地回到了两天前。

    “哎呀!”姐姐在厨房里惊叫一声,随后握着手指走了出来。她痛苦地龇着牙,叫弟弟快点帮她拿创可贴。

    “啊!”一旁的青田看到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姐姐左手无名指第二节,被削去了一整块肉,正滴滴答答的冒着血。而这块被削去的肉,此刻正被姐姐捏在手里。

    青田和弟弟二人七手八脚的几乎把整个柜子都倒了出来,药箱,碘伏、棉签、创可贴和纱布之类乱七八糟摆了一地,最后终于把切下来的肉重新按了回去,包扎妥当。

    青田和弟弟见姐姐伤得不轻,劝她去医院再看看。姐姐却摇着头说,这么点儿小伤去啥子医院。她让弟弟泡了一杯滚热的红糖水,说今天的菜得晚点儿了,我先休息会儿,你们饿了就先吃点零食,但是不许多吃!她最后又补充道。

    “晓不得咋个咯,从早上起来就心慌慌的……”姐姐捧着热水,盯着窗外自言自语。

    “是不是你晚上就没得睡好噻?老汉儿几点钟走的我都晓不得了。”弟弟和青田并排挤在桌子上,叼着一块饼干回头说道。他看了看姐姐的伤口,从桌上拿了一包最喜欢的温泉小蛋糕拆开,走过来递到姐姐眼前。

    “是不是感冒了嗦?”弟弟看她有些心不在焉,学着姐姐的样子也把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又比了比自己的额头。

    “应该没得嘛……”姐姐也有些怀疑,摸着自己的额头,又比了比弟弟的额头,“没得发烧嘛……哎呀,不管了,也可能又是二道杠了噻,哪个晓得哦……”她笑了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转身向厨房走去。

    “今天我多做一份辣点儿的,给老汉儿等下留到,你们两个就还是吃微辣的噻?”姐姐在厨房里朝外大声问着。

    “要得要得!”弟弟也大声回答,“顶上那个大灯也要坏了噻,昨天晚上就一闪一闪的,叫老汉儿回来也一起看下……”

    姐姐刚要答应,就被电话铃声惊得一跳。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起电话,只听小四带着哭腔说,师傅糟了,叫不醒了。

    第四节

    夜已深,殡仪馆的灵堂里,两伙人围桌打牌,手边的凳子上摆着小吃和啤酒,让本就不大宽敞的空间显得喧嚣热闹。

    牛虎兄弟和姐姐商量后,也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扇大屏风,将父亲的灵柩隔在了后面,又从超市买来崭新的被子盖在父亲身上,最后又把和尚用来放钵盂念经的小桌改成了供桌,点上了电子香烛,摆上了几样酒菜。这一番打点下来,也算“日体中用”,让父亲的最后一程能在熟悉的环境里走得舒服——至少在活着的人看上去是如此。

    姐姐和牛虎兄弟坐在灵堂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弟弟已经睡着,姐姐和牛虎二人劝他去隔壁专供人休息的房间里睡,他执意不肯,便睡在了拼起来的椅子上,身上披着九牛的外套。

    “你问孩子了没,以后准备咋弄?”老张和金桂花站在稍微远离人群的门口,望着灵台前姐姐的背影。

    老张也是入夜后才和九虎一起,带着一伙兄弟风风火火的赶来。他进门后对着父亲的灵柩倒头就跪,后面的兄弟们也是立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他们本还打算在灵堂里用火盆烧纸,但抵不过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执意的阻拦,只好把火盆搬到了屋外。

    “还没,现在问个啥,估计孩子现在脑子也转不过来,心里乱……等后天把人送走了慢慢再说吧。”金桂花叹气道。

    老张点点头,“后勤的人来了没有,还有没啥别的事要料理?”

    “你可别提了!”金桂花脸上顿时露出气愤之色,“也不知道哪个二百五派了这么个人来,进门就大呼小叫的!本来医院里,殡仪馆这些应该都是他们联系好,结果进了病房说了没两句,就扔下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们自己联系。我说我咋联系,都不会说日语。可你知道人家咋说,”金桂花说得激动,啪得两手一拍摊向两边,“人家说那你们得自己联系啊,你自己家的人死了不自己料理,难道还让我料理吗?”

    老张点上一支烟,不动声色的听金桂花继续发泄。

    “关键是啥,”金桂花愤怒的皱着眉,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人家临出门还甩了一句,哦,说啥,根据规定,人死了以后给你们十五天缓冲期,到点儿就得从宿舍搬出去。我都还没来得及细问,人家又甩下一句,那我可通知到了,你们别耽误了,然后甩腚沟子就走了。你说气不气人!”

    “那你们后来咋弄来?”老张吐了口烟问道。

    “那还能咋弄来,”金桂花哼了一声,“那我给你说,你别看有时候这些日本人装的假得很,但是人家也是真帮忙。我后来没办法,去找那个大夫,人家大夫可一点不马虎,马上就打电话给殡仪馆。”金桂花的语气渐渐缓和,“人家殡仪馆的人来了以后,他还带那个翻译机器人过来,给我俩翻译,本来我估计这些都不归人家医院管……”

    老张听着微微点了点头。

    “最后把我们送走的时候,那几个医生还都到门口来送行,都低着头,哀悼呢……”金桂花叹了口气,“虽说咱知道这多半都是装的,但是人家起码有这个样儿在……唉……哪像咱们,口口声声说都是中国人,还不是见一个坑一个,没钱都他娘的靠边站!”

    老张安慰了金桂花几句,便带着他一起去里面坐着了。

    到了后半夜,打牌的人先后倒在了椅子上,七仰八叉地打着呼噜。姐姐也十分困倦,但她执意不肯睡,依然坐在灵台前。

    金桂花见苦劝她无果,自己也感到实在疲惫,便在姐姐的劝说下进去休息了。她叫醒了睡得正酣的老张和九牛父子来换班,自己也顾不上擦脸洗漱,一头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你也去睡会吧,虎子。”老张搬着椅子过来,点上了一支烟,一手端着的纸杯里泡着三个茶包。

    “没事,天都快亮了,我就不睡了。”他打开了自己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便扔在了旁边椅子上。老张见状,把自己兜里的烟扔给了他。九虎也不客气,点上一支抽了起来。

    九牛眯着眼还没睡醒,打着哈欠泡了茶递给姐姐和九虎,又从牌桌附近取了些啤酒零食过来,吃着解困。

    没了金桂花在身边,老张父子三人和姐姐只有尴尬对坐,就像列车上不得已被安排在一起,分享同一张桌子的四个陌生人,半天都没人说得出一句话。

    “大姐……”九牛终于开口。他想问姐姐困不困,实在不行就去睡一会儿。谁知刚一开口,便和父亲的话撞在了一起,让这本就尴尬的气氛更加了一分滑稽。

    “啊……”姐姐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睡好,加上今天通宵熬夜,脑子更是如在云雾之间,她呆呆地抬起困倦的眼睛望着父子二人。

    “以后有啥打算没有?”老张看了眼九牛,也不理会他,径直问道。

    “先把骨灰带回家,和爷爷奶奶葬在一起……”姐姐略一沉吟,怔怔地说,“然后做啥子,还没得想好……回去再看嘛,总能找得到个工作的噻……实在不得行的话,老家还有个亲戚……”她不得已的再一次想起了村长老婆,还有村长,“实在不得行……就请他们帮帮忙,看看能不能给介绍一个工作……”姐姐说到最后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嗯……”老张看她说完,应了一声,低头吹了吹自己杯里的茶水。一股热气在稍觉清冷的夜里升腾而上。

    “那家里除了你刚说的亲戚,还有其他人吗?”老张轻轻吸了一口,试探着茶水的温度。

    姐姐双手抱着纸杯,呆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她轻轻摇头之间,一滴晶莹的泪水滴在了水面上,她的倒影也随之模糊,破碎。

    “哎呀爸你总提这干啥来,到时候再说呗,又不是找不着个工作……”九牛见状忙递上纸巾,又把姐姐手里的茶杯与自己的交换,“来你喝我这个大姐,我这个还没喝呢,都一样。”他说话间把姐姐手里接过来的杯子扔在了脚边,顺势拿起一罐啤酒,哧得一声拉开喝了起来,丝毫没注意到老张暗暗斜眼瞥他的无奈眼神。

    九虎默默无话,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打开啤酒饮了起来。

    “刚说的那个亲戚,是你啥人,家里干啥的?”老张微微呷了一口热茶,继续问道。

    “是我三爸,是我们村的……啊不对,听我嬢嬢说,去年就已经去县政府了,具体做啥子我也不晓得……”姐姐吸着鼻子说。

    老张微微仰头,哦了一声,“那你这个三爸,是你爸这边啥亲戚?之前好像也没听你爸讲过嘛。”他放下了嘴边的纸杯,握在手里来回转动着。

    “其实,我也晓不得到底有啥子亲……我从小就是喊他三爸,老汉儿也从来没得说过这些……”姐姐说着又抽泣起来。

    此时外面黎明将至,正是夜色至深,寒霜骤降之时。几人都觉得寒气上升,姐姐更是抱起了胳膊,不停的擦着鼻子。九虎见状,解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姐姐身上,又转身去屋里拿了两件衣服,盖在了弟弟身上。

    随着几声清脆的鸟鸣传来,外面浓如陈墨的夜色终于逐渐化开,一点点由黛及灰——大雾弥漫,就连窗外近在咫尺的树影也隐匿其中。

    “走吧,牛子,跟我买点早餐去,天都亮了。”老张一口气喝干了手里的热茶,抖擞精神站了起来。

    他嘱咐姐姐,等会吃了早饭一定要去睡,不然后面这一昼夜可是盯不下来。另外今天说不定还有客人来,都得她出席,好歹礼数要周到。

    姐姐也觉得有些撑不住,终于点了头。老张看着她答应下来,心里也放下几分,招呼一声九牛,二人便走进了浓雾中。

    第五节

    吃过午饭,众人正要休息之时,姐姐突然大哭着从休息间闯了出来。她径直扑向父亲的灵柩,喊着爸爸,泪如雨下。众人一时讶异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金桂花赶忙放下手里的饭盒,上前将她扶起。

    早上太阳刚出来时,金桂花看着姐姐吃过饭,便让她进去补觉休息。临近午饭时候,金桂花也并未叫她起来吃饭,为的是让她能多睡一会儿。谁知姐姐从梦魇里哭醒,恍惚之间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悲伤与惊惧中惶恐无措,才哭着推门冲了出来。

    姐姐在牛虎兄弟和弟弟的搀扶下坐了下来,而金桂花则怀抱婴儿般将她揽入怀里,轻声抚慰着。许久之后,姐姐渐渐止住哭泣,而等她擦着鼻子平息下来时,才看到小四红着眼睛站在稍远处,身后是一个同样身着工装,其貌不扬的男子。

    “大姐,我和佟经理来看哈儿师傅……”小四一开口便哽咽起来,金桂花赶忙使个眼色将他拦到一旁。

    小四刚要往后退,却被后面的男子从身后一把抵住。只见男子稍微整理了仪容,拉着小四一起靠上前来。

    “大姐你好,我是孟师傅一个班组的,我叫佟根生。”男子并没有对姐姐说什么,反而是和金桂花打起了招呼。

    金桂花以为此人是父亲手下某个班组长,正准备叫九虎招呼,却见一旁的小四擦着眼泪赶上前来说,这是我们段上的佟经理,今天特地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存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