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这个破了一角,密密麻麻缠着胶带的行李箱依然纹丝不动,反而让他整个人扯在那里像个想要拉动地球的螃蟹。
两个壮汉闻言起身准备上车,其中一人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顺手就把店主手中的箱子提溜起来,甩进了面包车里。店主看着壮汉的背影,甩着手情不自禁的赞叹道:“歪,太歪咧!”
父亲装起早饭,说等一会进去机场了再吃,然而发现巨大的箱子和母子三人早已把小面包塞了个满,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
坐在里面的兄弟俩依旧面无表情,只有外面的中年女人对父亲讪笑着说:“大叔,真不好意思,我们行李多,帮帮忙,嘿嘿。”
店主看了赶忙陪笑,操着关中普通话说,不要急不要急,车咱有的是,就算借都给你借来了,我儿子还有一辆,马上就来,你们先坐一会,时间来得及,没问题放心。说着把钥匙扔给前台小弟,让他带着母子三人先走,随后打了个电话,让儿子送车来。
然而过了有一刻钟,车还迟迟不来,父亲显然等的有些着急了,又催问店主。店主自己也有些着急,重新拨通电话,正响铃间,又一辆小面包一个急刹滑了过来,险些撞上门口的台阶。
店主儿子从车上下来,满身酒气睡眼惺忪头发蓬乱,一副宿醉后刚从床上爬出来的样子。
店主怒从心头起,上去冲他后颈就是一巴掌,“你怂狮子能干点撒!昨儿晚上给你说的好好儿地,让你早些睡,今儿一天都是接送的,你又干撒去了?就知道吊儿郎当,不是打个烂怂游戏就是跟上几个烂怂喝酒,我把你……”店主扬起手又要打,但是想起了后面的父女三人,生生又把胳膊放了下去。他恨铁不成钢,恶狠狠的从儿子手里抢过钥匙,喝斥一声:“店里看着!”随后便带着父亲三人上了车。
航站楼里,父女俩又看到了母子三人。女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继续拨打着电话,甚至没注意到父女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值机柜台的工作人员换岗交接,下岗的人给接岗的男子嘱咐了几句,正好被办理值机的父女听到。原来母子三人的行李全部尺寸超限,都得托运。而这几件行李又严重超重,运费甚至超过了飞机票价,女人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便在一旁打电话想办法。
父亲听后默然不语,倒是姐姐问了一句刚来的柜员,他们也是去日本的吗?
柜台后的男人摆弄着手中的证件,只对着姐姐翻了下眼皮,然后冷冷的说了句:“这一排全部都是我们航司的值机柜台。”随后便把护照递还给了姐姐。
父女三人值机顺利,拿着票循安检方向走去。再次路过母女三人身边时,女人依旧抹着眼泪,电话放在耳边等待那头接通。她抬头间和父女二人眼神交错,脸上满是失望和焦急。
父亲拉了拉姐姐,等稍微走远后,才叹着气自言自语道,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啊。
姐姐也沉默了一晌,然后悠悠的说,晓不得差了多少钱,飞机票还退得退不得。
不知为什么,父亲突然想起了他不在身边时,姐姐独自照顾老人和弟弟,最后伶仃一人处理老人后事的情景,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怜悯。他停下脚步,又回头看看远处的母子三人,再抬手看看时间,嘴里喃喃的说了一句“救急不救穷噻……”
他叹了口气,然后看向姐姐说,要么过去问一哈?要是真的能帮到就帮一把,三个大人要不是真没得办法,也要不得哭成这个样子嗦。
姐姐笑着点点头,眼里满是热情。
“大姐,你们是去哪儿的噻?”
女人丝毫没有注意到父女三人又折返了过来,她惊讶的回过头,擦擦眼泪说:“我们是去日本的,大叔。”
“是千代嗦?”父亲拿出护照里夹着的机票,在上面找了一会,指着航班号问,是这个飞机的吗?女人也拿出手机,翻开里面的短信,果然是同一班航班。
父亲接着问:“你们是过去打工的吗,咋没个人领到你们嗦?”
女人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愁色顿减,赶忙说:“大叔,我是带着两个儿子去找我老公的,他在那边好几年了。我们这次一起过去,到了那边我老公就接上我们了。”她紧接着又指了指身边的几个大行李说,“我们网上查的一人能带两个行李,谁知道还限大小,还限重量,超重还这么贵,正好身上钱不够了……”
父亲听到这略加思索说,大姐,你箱子里的东西要是不贵重,找个地方寄存了嗦,以后托人再来拿也要得嘛。
女人听了叹了口气:“大哥,不瞒你说,老家没人了,都死光了。我们这一次出来,也是准备就不回去了,跟着工程走。老家村里的房子也就扔着去吧,但是就这点带出来的家当,实在是扔不下啊!”
父亲再次想起了刚刚离去的父母,内心搅动,沉默着点了点头。“那个,大姐,你男人,娃儿们的爸爸,也是在千代岛上做工程的噻?”
女人眼睛一亮说:“大叔你也是在那边干的吗?哎呀我那个男人怕是昨晚上又干夜班,现在睡着了,要么就是在工地听不见手机响。我一直给他打电话,想让他打点钱过来,就是不接,可愁死我了,耽误了飞机可咋办呀……”说着女人看看手机,又指着两个儿子狠狠说:“就是这两个熊玩意儿昨天晚上给我惹的事,要不是昨天晚上给人家赔了那么些钱,也不至于现在没钱!”女人说着竟然哽咽着再次流泪。两个壮汉听到后,低着头恨不得埋进胸口去。
“大姐,那你还差好多钱嘛?”父亲问。
“大叔,不怕你笑话,还差一万块钱。原来跟亲戚朋友借钱多了,现在没办法开口,就是开口了都,人家一听我们要走,也都不借。真是没办法啊……”
父亲略沉吟一下说道:“那个,大姐,你看这个样子嘛,我先借给你,你和娃儿们先上飞机。咱们嘞反正都是一个工程上的,你跟我说你男人叫啥子,我看一下记到,去了叫他再拿给我就对了,莫得耽误了你们。”
女人眼里放光,仿佛看到了观世音菩萨圣体再世,恨不得冲过去就要跪下磕头。父亲也不客气,让他们赶快去办了值机。
拿到机票的母女三人心情大畅,女人更是喜笑颜开,一口一个大叔,妮子,小宝贝儿的称呼着父女三人。两个壮汉也是眉头舒展嘴角露出笑意,但依旧沉默不语。
女人看姐姐身后还背着个大书包,一巴掌拍在壮汉一号的脖颈上,咬着槽牙说道:“个肉鼻辣眼的熊,看你妹妹背着那么大个包,也不知道帮忙提着点!”壮汉一号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刚才女人掌力所致。他伸手就要去抓姐姐身上的包,姐姐赶紧转身说不用不用,其实不重,里面就是些弟弟吃的零食。然而壮汉一号不依不饶,非要帮忙拎,差点连姐姐整个人提了起来,姐姐最后只得红着脸说里面还有我用的东西……壮汉一号听到后脸更红得发了黑,便松手不再争。
几人说说笑笑一路过了安检。
第四节
女人名叫金桂花,今年四十出头,对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来说,这正是气精体壮的年纪。她的男人老张是外地人,年轻时跟着同村人在工地上做些卖体力的零工。老张人高马大,干活不惜力气又极有城府心计,很快便在工程队里脱颖而出,和同乡一起揽下了工程分包,做起了包工头。但在他们事业蒸蒸日上之时,他却因为工程款一时冲动,意外失手犯下了人命。他不敢回家,一路隐姓埋名到处打零工,最终在金桂花家所在的县里落下脚来。
老张有胆有识,为人仗义,几年里就迅速拉起了一支队伍,重新做起了工程承包。有了上次的教训,他这次更是谨小慎微,很快便凭借自己的能力和手腕成了县里的富户之一。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娶到刚满十八岁的金桂花。两人一见如故,一年后就生下了小女儿。
然而造化弄人,小女儿四岁时查出白血病,老张为了给女儿治病,不仅花光了积蓄,卖了公司和房子,更是四处举债,纵然把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最终也没能留住孩子。
送走孩子的那晚,老张和金桂花一夜没睡,两人在医院旁边廉价的小旅馆里,抱着孩子的骨灰靠在板床上坐了一夜。老张看着狭小窗户里漏出的半截新月,听着旅馆走廊里的咳嗽和呻吟,把他当年犯事逃亡的事全部讲给了金桂花。
他说:“我当年害了一条人命,今天老天爷收回去一条……就是可怜了孩子,更可怜了你。”他转过头,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金桂花,“你恨我吧?你后悔和我在一块的话,就杀了我吧,我不怨你。”
金桂花吸了吸鼻子,把老张手指间熄灭的烟头拨落到地上。她拉起他的手入怀里,和孩子的骨灰紧紧抱在一起,埋下头说:“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嫁给你也是我的命,我从来没后悔过。”说罢两人便紧紧拥抱在一起。
三年后,金桂花再次怀孕,最终产下一对壮实的双胞胎。村里人都说她命好,老天爷收走一个,又送来两个。
两个男孩果然继承老张的血脉,能吃能睡,从小就比同龄人要高壮许多,七八岁的时候就和金桂花饭量一样,十来岁的时候更是顶一个成年男子。金桂花有时候看着一顿吃七八个馒头的兄弟俩,心里又喜又愁,喜的是看到兄弟俩身体健壮,让她再无养育之忧,愁的是两人在学校读书不济不说,还经常因为和同学打闹下手没轻重给她惹事。眼见读书是没指望,她索性在孩子初中毕业后,把两人一起送去老张的工地干活,自己也住了过去照顾一家人的起居。
老张的工程在后几年却不怎么顺——彼时的工程分包都是靠上层关系,已经过了那个靠头脑和身体就能拿捏的时代。老张折腾几次不但没挣到钱,反而又落下许多债务。他见孩子已经长大,索性一咬牙,靠着原来的关系去了外派工程队,来到了岛上。一方面老张看中这里外派钱多,能快点还债,另一方面他心里仍有不甘,思量换个环境以再图东山。
“妈,我想上茅子。”这是父女俩这两天来听到壮汉兄弟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
“真是熊玩意儿,屎尿咋恁多……”金桂花瞪着壮汉二号说,“能憋住不,上飞机再拉不行吗?”
“有点急,憋不下。”壮汉二号面露难色,额头仿佛也沁出了汗。这时壮汉一号也支支吾吾的开口:“要不我也一起去一趟吧……”
金桂花鄙夷的瞪着兄弟二人,长嗟一声,“咦——有时候我真想……”她伸手又在兄弟俩眼前比划了两下,“两个熊玩意儿天天给我正事不干,一到要紧的时候就屙屎屙尿的,我真是……”正说话间,金桂花觉得自己小腹也一阵绞痛,并且有大股气体迅速下沉的感觉。她心里直叫一声不妙,随即讪笑着转过脸来对父亲说:“大叔啊,要不你们前面先走,我陪两个熊玩意儿去个厕所,一会就来,反正也就在前面不远了,你们先去,别耽误了。”
父亲只得点点头,拉着姐弟先走了。只见金桂花母子三人夹着大腿一路小跑奔厕所而去。
通往登机口的路上满是摆着各种精致商品的商店,弟弟闹着要一个个进去看,姐姐怕耽误事,只抱着他在商店门前看看。姐姐看着橱窗里衣着鲜亮的模特和款式新颖的衣服,不由得面露喜爱之色。走到一个满是英文牌子的商店前面时,她惊奇的发现里面有父亲之前带回来的学习机,指着里面让父亲看。
父亲想起了那晚酒后一时糊涂,把忍痛给女儿买的东西送给了人,又看着女儿身上老旧的衣服,心里一阵酸楚难过。他勉强笑着说,没得事,等下一期工程款结了,我给你和弟娃儿一人买一个。
姐姐倒是不在意,嘻嘻笑着说,我都不读书了还要哪个学习机哦。倒是弟娃儿用得上,到了那边还能当个翻译,娃儿还小,也晓不得学得会日语不。
父亲更是一阵心酸,险些流下泪来。他赶紧望向别处,清了清喉咙说:“要得嘛,那就给你买几件新衣服,你也大了,女娃娃就要穿的鲜亮些!”
“要得嘛,那你就给我买一件日本女娃娃穿的那种裙子,我在村长女儿手机上见过,百褶裙,白色的带蓝边边,好安逸哦……”说着姐姐挽起了父亲的胳膊,此刻的她终于像个孩子一样露出了烂漫的笑容。
“要得要得!”父亲用力的点了点头。
登机广播已经叫了两遍,排队的人群几乎都走进了登机口,父亲望向远处,仍不见金桂花母子三人的踪影。他没办法,只得领着姐弟走了进去。
父亲心下开始胡思乱想,应该不是遇到骗子了吧?就算骗子,也不至于三个人花这么大力气,还买了机票吧……正想着,广播里传出声音:“现在广播找人,金桂花旅客,张九牛旅客,张九虎旅客,请听到广播后速至G110登机口登机……”
起飞时间过去十分钟后,金桂花才带着两兄弟一路跌跌撞撞穿过人群,一屁股坐在了父女三人旁边。三人应该是狂奔而来,跑的面红耳赤大口喘着气,金桂花不停的用衣袖擦着汗,两兄弟则用手擦完汗就顺手抹在身上。姐姐隔着老远就能闻见兄弟二人身上的汗臭。空姐过来简单给三人嘱咐几句,检查了安全带后,便皱着眉头离开了。飞机也在缓缓滑行后冲向蓝天。
金桂花喘过气来,嘿嘿笑着说,大叔,我就说咱两家是有缘人,你看,这座位都是挨着的。父亲也嘿嘿笑了下说,大姐,你们刚才是不是走错了噻?
果然不出意外的,金桂花母子三人从厕所出来便迷失了方向,晕头晕脑的差点走到航站楼的另一头,直到听见广播,三人才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狂奔上飞机。父亲听罢哈哈一笑,随即又问,大姐,两个儿子一个叫九牛,一个叫九虎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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