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忠定不行定策之赏,致韩侂胄、赵彦逾之怨,窜死湖、湘,国乃危乱。或谓金日磾不受拥立之封,丙吉不言护养之劳,此君子之高致,不宜以望小人,薄酬以厌二竖之欲,国庶以靖。
呜呼!是岂足以知忠定之心哉?忠定之言曰:“身为贵戚之卿,侂胄为椒房之戚,宣劳于国,不宜膺赏。“此其可以言言者也。乃若中心内蕴,有必不可以策功赏者,则不可以言言者也。
光宗虽云内禅,其实废也。宁宗背其生父,正其不孝之罪;而急夺其位,且以扶立者为有大勋劳而报之,天理民彝,其尚有毫发之存焉者乎?
宁宗以是感侂胄而重任之,加以不赀之荣宠。人知光宗之不孝,而不知宁宗之不孝,尤倍于光宗。
忠定其忍以此自待,忍以此待其君乎?宁宗之立,忠定处于不得已之势,无可曲全,而行非常之事。揆其所自,非事势之必然,留正为之耳。于斯时也,廷臣空国而逃,太学卷堂而噪,都人失志而惊。乃亦何尝至此哉?
光宗绝父子之恩,诚不足以为人君,而以视唐玄武之戈,南宫之锢,犹为末减。以害言之,唐且无宗社之忧,而况于宋。方其时,外戚无吕、武之谋,支庶无七国、八王之衅;李氏虽逆,而无外援;杨舜卿、陈源虽奸,而无兵柄。徒以举国张皇,遂若有不能终日之势,迫忠定以计出于此,而忠定之心滋戚矣。
所冀者,宁宗而有人之心邪?婉顺以事父母,而消其嫌隙;抱愧以临臣民,而勤于补过;涂饰以盖君父之愆,隆恩以报孝宗之德。则宁宗可无疚于天人,忠定亦自安其夙夜。此之不务,施施然佩扳己者以为德,奖废父者以为功,若夺拱璧于盗贼之手,而勒其勋劳于旗常以告天下。
则忠定之生,不如其窜死,宋室之安,不如其濒危矣。何也?无君有君,而父子之伦必不可灭也。桀无道而汤代以兴,犹曰惭德。父为桀,子为汤,为之臣者,居割正之功以徼荣利,是可无惭,则其违禽兽奚远哉!
褚渊、沈约之所不敢为,而为君子者忍之邪?夫忠定不欲以禽兽自处,不敢以禽兽处君,且不忍以禽兽处同事之劳人,厚之至也。顾不能以此言告人者,一出诸口,而宁宗即无以自容也。故曰心滋戚矣。
然则忠定之为相者,何也?曰:相非赏功之官也。忠定既决策造非常之举,扶危救弊,唯其任而不可辞也。光宗无释位之心,李后有骄横之力,嗣主童昏,奸回充塞,弗获已而引大任于躬,生死之不谋而又何多让焉!
舍忠定而他求,为耆旧者则留正尔。时艰则逃之江上,事定则复立廷端,其不足以规正宫闱、詟服群小也,久矣。正而可任也,亦何至倒行逆施以致有今日哉?其复起也,聊以备员而已矣。然则其朱子乎!忠定则已急引而晋之,与共图宗社矣。资序未及而进以渐,其常也,贤者之所可受也。拔之于俦伍,跻之于上位,唯英主之独断,非大臣之自我而专之,抑贤者所必不受也。
升居馆阁,以俟嗣己而兴,则亦唯己既相,而后志可伸也。利有所不徼,害有所不恤,嫌有所不避,怨有所不辞,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何足以议忠定哉!
二
小人蛊君以害善类,所患无辞,而为之名曰“朋dang“,则以钳网天下而有余。汉、唐以降,人亡邦瘁,皆此之繇也。而宋之季世,则尤有异焉,更名之曰“道学“。道学者,非恶声也。揭以为名,不足以为罪。乃知其不类之甚,而又为之名曰“伪学“。
言伪者,非其本心也。其同类之相语以相诮者,固曰道学,不言伪也。以道学为名而杀士,刘德秀、京镗、何澹、胡纮等成之,韩侂胄尸之,而实不自此始也。
高宗之世,已有请禁程氏学者。迨及孝宗,谢廓然以程氏与王安石并论,请禁以其说取士。自是而后,浸淫以及于侂胄,乃加以削夺窜殛之法。盖数十年蕴隆必泄之毒,非德秀等突起而遽能然也。
夫人各有心,不相为谋。诸君子无伤于物,而举国之狂狺如此。波流所届,乃至近世,江陵踵其戾气,奄党袭其炎威也,又如此。察其所以蛊惑天下而售其恶者,非强辨有力者莫能也。则为之倡者谁邪?揆厥所繇,而苏轼兄弟之恶,恶于向魋久矣。
君子之学,其为道也,律己虽严,不无利用安身之益;莅物虽正,自有和平温厚之休。小人之倾妒,亦但求异于国事之从违,而无与于退居之诵说。
亦何至标以为名,惑君臣朝野而共相排摈哉?盖君子之以正人心、端风尚,有所必不为者。淫sheng冶色之必远也,苞苴贿赂之必拒也,剧饮狂歌之必绝也,诙谐调笑之必不屑也,六博投琼、流连昼夜之必不容也,缁黄游客、嬉谈面谀之必不受也。
凡此者,皆不肖者所耽,而求以自恣者也。徒以一厕士流,而名义相束,君子又从而饬之,苟逾其闲,则进不能获令誉于当官,退抑不能以先生长者自居于士类。狂心思逞,不敢自遂,引领而望曰:谁能解我之桎梏,以两得于显名厚实之通轨哉?而轼兄弟乘此以兴矣。
自其父洵以小有才而游丹铅之垒,弋韩愈之章程,即曰吾韩愈也;窃孟子之枝叶,即曰吾孟子也。轼兄弟益之以氾记之博,饰之以巧慧之才,浮游于六艺,沉湎于异端,倡为之说曰:“率吾性,即道也;任吾情,即性也。“引秦观、李廌无行之少年为之羽翼,杂浮屠黄冠近似之卮言为之谈助;左妖童,右游妓,猖狂于花月之下。
而测大易之旨,掠论语之肤,以性命之影迹,治道之偏端,文其耽酒嗜色、佚游宴乐之私。轩然曰:“此君子之直道而行者也。
彼言法言、服法服、行法行者,皆伪也。“伪之名自此而生矣。于是苟简卑陋之士,以为是释我之缚而游于浩荡之宇者。欲以之遂,而理即以之得;利以之享,而名即以之成;唯人之意欲,而出可为贤臣,处可为师儒,人皆仲尼,而世皆乐利。
则褰裳以从,若将不及,一呼百集,群起以(敌)[攻]君子如仇仇,斥道学如盗贼,无所惮而不为矣。
故谢廓然之倡之也,以程氏与安石并论,则其所推戴者可知矣。视伊川如安石者,轼也。廓然曰:“士当信道自守,以六经为学,以孔、孟为师。“夫轼亦窃六经而倚孔、孟为藏身之窟。乃以进狭邪之狎客为入室之英,逞北里之淫词为传心之典;曰“此诚也,非是则伪也“。抑为钩距之深文,谑浪之飞语,摇闇君以逞其戈矛,流滥之极,数百年而不息。轼兄弟之恶,夫岂在共、欢下哉?
姑不念其狐媚以诱天下后世之悦己者,乃至裁巾割肉,东坡巾,东坡肉。争庖人缝人之长,辱人贱行之至此极乎!眉山之学不熄,君子之道不伸,祸讫于人伦,败贻于家国,禁讲说,毁书院,不旋踵而中国沦亡,人胥相食。呜呼!谁与卫道而除邪慝,火其书以救仅存之人纪者?不然,亦将安所届哉!
三
孝宗升祔,赵丞相议祧僖、宣二祖,毁其庙,朱子力争以为非。繇此观之,朱子之讲祭法也,不用汉儒之说,刻画周制,禁后王之损益,多矣。
汉儒之言周制,周固未尽然也。说周制者曰:“天子七庙,太祖一也,文、武二世室,三也,自祢至高祖,四世而已。递祔递祧,高祖以上,则撤榱桷更新之。“抑考周公定礼之日,武王已升祔矣,上至太王,四世已讫。而云“上祀先公,自组绀以上至于公刘“。
则与“坛墠无祷乃止、去墠为鬼“之说,显相背戾。故六经之文不言毁庙,周公之遗典,孔、孟之追述,未有异也。言毁庙者,汉儒始之。郑玄、王肃互相竞诤,或七或九,或云藏之祖庙,或云瘗之阶闲。洵使其然,后王尚可损益;况其不然,何为安忍哉?
古之有天下而事其先者,必推其所自出,立太祖之庙,非漫然也。古之天子,自诸侯而陟。其上世以元德显功,既启土受封而有社稷之事矣。则或守侯服,或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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