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挤满了人,他们在笼子里转来转去,为了一碗饭吃,气喘吁吁,心神不宁,耗费生命。萧水也是这样人,命运把他送进了笼子,他每天殚精竭虑地奔忙。
这是个冬日,天上飘着雪花。萧水一如往日,起了个大早,赶去上班。他在街边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和一杯豆浆,边走边吃。雪花落在他头上脸上,转眼间就融化成水,他不觉得寒冷,反而感觉到些许温暖。这种温暖来自他的某种记忆。记忆模糊不堪,他来不及想,就到了地铁口。他已经吃完了馒头,把装豆浆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后,随着人流进入了地铁站。
地铁站台上挤满了上班的人。
萧水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地铁的到来,这种等待焦灼而空洞。他从少年到中年,是不是所有的等待都如此焦灼而空洞?他不敢往前想,就像不愿意回忆那场温暖的雪,他宁愿让往事藏在心的最深处。
一个嘴巴里不停哈出浓郁大蒜味的年轻男子站在他的旁边。
萧水十分反感这种味道,他没有权利指责别人,只能忍受。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成了笼子里的人,他就开始了许多新的忍受,忍受妻子的唠叨,忍受城市的各种气味,忍受各种冷漠的目光和各色人的装腔作势,忍受工作的枯燥无味,忍受……活着就是忍受。他在忍受中,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脑海里曾经那些鲜活的念头都被埋藏和冰封。
萧水侧过脸瞥了一眼那年轻男子。
突然,他眼睛一亮。
他看到年轻男子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让他窒息。
那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
唱支山歌给你听
1982年秋天,17岁的少年萧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在乡村游荡。他的高中同学,有的去上大学了,有的回学校补习了,只有他无所事事。老实巴交的父母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是担忧他的前途。
萧水对未来没有什么想象,他在乡村游荡的间隙,会来到小河边,对着吊在树上的沙袋,拼命地击打。筋疲力尽之后,他就躺在草地上,听着汩汩的流水声,闭上眼睛。夕阳西下之际,萧水睁开眼睛,坐起来,目光迷离地望着玫瑰色的夕阳,喉咙里滚出了歌声:
“你要唱歌(介就)来唱,
唱到(格)日头对月光(噢——)
唱到(格)麒麟对(呀)狮(呀)子,
唱到(格)金鸡(介就)对凤凰(噢——喂!)
……”
萧水从小就和爷爷学会了许多客家山歌,他也喜欢唱,山歌成了他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也因为山歌,他的命运改变了。他没有想到,在这个黄昏,有个人被他的歌声感染。那人就是来招兵的指导员杜坤。杜坤在小河边散步时被歌声吸引,来到了萧水的身边。
他对萧水说:“你唱的山歌真好听。”
萧水看着这个军人,脸红了,低下了头。
杜坤突然就喜欢上了这个羞涩的山野少年。萧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穿上军装,离开山清水秀而又贫困的家乡。事实就是这样,在杜坤的努力下,萧水和新兵们踏上了从军之路。在西行的列车上,萧水还在云雾之中,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
所以,当他拿着口杯离开座位去打开水时,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萧水端着一杯开水朝自己的座位走的时候,竟然摔了一跤,手中的搪瓷缸飞了出去。杯子落在过道上,幸好里面的开水没有烫到自己,也没有洒在别人身上。他自己却摔了个狗吃屎,下巴磕得异常疼痛。他这结实一摔,惹得新兵们哄笑起来。萧水觉得特别丢人,恨不得找个孔钻进去,再也不出来了。就在这时,一只粉嫩的手朝他伸过来,柔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来,起来。”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和清澈明亮的眼睛,她俏丽的脸蛋上有星星点点的雀斑。萧水握住了她的手,被她拉了起来。
她叫马红,是几个女新兵中的一员。
萧水红着脸说:“谢谢你。”
马红爽朗一笑,说:“不用谢。”
萧水顾不了许多,跑过去捡起过道上的搪瓷缸,开水也不打了,急着回自己的座位。
马红突然对他说:“萧水——”
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萧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下了头。
马红说:“萧水,听杜连长说,你的山歌唱得好,是不是唱支山歌给我们听呀。”
杜坤走过来,笑着对他说:“小萧,你就唱首山歌给战友们听吧。”
新兵们笑着起哄,纷纷让他唱山歌。
萧水被逼无奈,只好唱山歌,他心里对马红说,山歌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他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唱了支客家情歌: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悠婉的歌声在车厢里回荡,唱得新兵们寂静下来。他唱完后,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响起热烈的掌声。
列车停靠在西安的时候,马红和那几个女兵下车了,听杜坤说,她们是在军部当兵,和萧水他们不一样。她们走后,萧水内心惘然若失。
难熬的时候想起温暖的雀斑脸
萧水他们被送到了地处黄土高原的新兵连。
新兵连的生活异常艰苦,紧张的训练、严肃的军规、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等让萧水产生了逃离部队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他脑海里不停地滋长。在他到部队后的第十六天的那个凌晨,他终于下决心逃走。天还没有亮,满天繁星,他在星光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他没有方向感,可他坚定地认为,只要逃离部队,就可以找到车站,就可以回到生他养他的南方山地。
天在降霜。
他没有感觉到寒冷,身体还跑出了汗。他觉得自己在飞,小鸟一样飞。
天亮之后,他看到了霜。
干枯的苞米叶子上,裸露的黄土上,厚厚的一层霜。他蹲下来,哈出一口热气,伸出手,取了点粉白的霜放进嘴巴里,冰冷的晶体在他嘴里融化,他感觉到了一点甜。萧水抬头望了望迷茫的远方,心里颤抖了一下,他能逃出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吗?
答案令他失望。
阳光出来后,霜渐渐地融化。
大地上冒出氤氲的水蒸气。
这时,萧水浑身发冷。
不远处,氤氲的水蒸气中,出现了几个穿军装的人。
是他的班长带了几个老兵追上来了。班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挡住了萧水的去路,一脚踢倒他,骂道:“傻×,你能逃得掉吗?你就是逃到天边,老子也要把你抓回来!”
萧水被捉回了新兵连。
回去的路上,萧水不停地颤抖,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尽管捉他回去的班长和老兵们恼怒异常,对他不停训斥,还种种威胁,但是,当他回到新兵连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惨。相反地,那个肥头大脸的指导员和颜悦色地开导他,大道理和实在话相结合,让他的情绪渐渐松弛下来。
萧水没有受到严重的处理,只是得了个口头警告处分,新兵们却向他投来不屑的眼神,他躲避着那些刀锋般的眼神,内心羞愧难当。就在他被捉回来的这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来信,这封信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
新兵信多,家书抵万金,那时和亲人朋友的联系只有通过信件。萧水自从离开家乡后,就没有给任何人写过信,包括父母,他不知道该和父母说什么,他也没有收信的欲望,看到新兵们收到信后欣喜若狂的样子,萧水冷眼相看。
班长把一封信扔给他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谁会给他来信?
这信来得有点莫名其妙。
拆开信之后,他呆了,竟然是马红写给他的信,信中还夹了一张马红的近照。马红在信中说:“……在列车上时,听了你唱的山歌,十分喜欢,我从小生长在城市里,没有想到还有那么动听的山歌。听杜连长说,你才17岁,比我小,不知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弟?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老乡,希望你好好干,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萧水看完马红的信,眼睛湿了,他把信连同照片藏了起来。
萧水内心有了变化。
他给马红回了一封信,他没有告诉她逃跑的事情,只是说了些感谢的话,还说到了霜,说到了寒冷。
同样一个有浓霜的凌晨,天还没亮,新兵连就想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五公里跑下来,萧水跑丢了一只解放鞋,跑回新兵连操场时,他的脚底磨出了血,袜子也破了。连长检查到他身边时,目光落在了他的脚上。瘦弱的萧水笔挺地站立,大气不敢出一口,担心连长会训斥自己。连长面色冷峻地让他抬起脚,看了看他不堪的足底,然后让他出列。
连长让他站在队列的前面,竟然表扬了他,说他跑丢了鞋,足底磨破了也没有掉队,说他是榜样,精神可嘉。
事后,班长笑眯眯地问他:“小子,有种,没有丢脸。对了,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萧水没有回答他。
他心里清楚,坚持下来是因为马红,他想起马红那张俏丽的雀斑脸,浑身就充满了力量。萧水经常躲在无人的角落,拿出马红的照片,仔细端详,马红在照片中微笑地看着他,他心中十分温暖。
唱山歌和耍流氓
新兵连结束后,萧水被分到了杜坤的连队。
其实,这里面是有奥妙的,连长杜坤对萧水的山歌念念不忘,分兵时特地找了军务部门,要了他。杜坤对萧水爱护有加,有些兵还以为他们有特殊的关系。在军事训练的间隙,休息的时候,杜坤会对萧水大声说:“萧水,来段山歌!”
萧水也不扭捏,放开歌喉就唱。
萧水唱的山歌大都是客家情歌,什么郎呀妹呀的,十分动人,也勾起了兵们对爱情的美好想象。久而久之,连队的兵们都会唱了,他们没事的时候,就哼山歌,连队仿佛成了山歌连。
一天傍晚,吃过饭的萧水正在班里休息,听到文书在外面喊:“萧水,电话。”
萧水跑了出去,说:“哪来的电话?”
文书说:“军部来的。”
萧水说:“军部来的?”
文书说:“是的,军部来的,是个女的。你小子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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