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说:“再坚持一天,就有部队上来接换我们了。”蒋利平只是笑笑。在这一天里,我们的生命就有可能永远留在这片高地上。我在那场战争中没有受伤是十分万幸的事情,宋晓阳的手臂还被弹片击中过,留下了一块十分难看的疤。宋晓阳是个十分看重自己容貌的人,但在那场战争之后他一直很疲惫,那张英俊的脸似乎从没有舒展过。在后来的庆功会上,师长将一枚军功章挂在他胸前的时候,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开完庆功会我问他那时在想什么,他说他想马上回去结婚,退伍后和陆大妞过安安稳稳的日子。我说,你真是个草包!他擂了我一拳:你以后会明白的。明白什么?我一直不明白我们将要干什么。
我只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你现在要干什么?战争结束之后,我自己问自己。在坚守的最后一天里,一枚炸弹差一点夺去了宋晓阳和燕北的生命。燕北把宋晓阳推开了,他跌倒在坑道里。炸弹在离燕北不远的地方爆炸,一块弹片击中了宋晓阳的手臂,另一块弹片从燕北脑门上擦了过去。燕北的头皮像被刀削去了一块,那块弹片要是再低一毫米,就会把他的天灵盖揭掉。燕北以为自己没命了,他满头是血地站起来时,我听到蒋利平发出了一声惊叫。弹片没要燕北的性命,只是削去了他的一块头皮。战争结束之后,我到医院里去看他们时,我们有说有笑的。排长燕北说,他要变成一头秃驴了,因为他被炮弹削去的那块地方,在伤好后将不再长头发了。我开玩笑说,那就贴一块草皮上去吧。蒋利平说,这个主意不错。
蒋利平对过去的事情记得很牢,我们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没有谈论他现在的病症。我知道,那无论如何是他的一道流血的伤口,我不愿意触碰它,他自己也不愿意触碰它,或许是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乐观主义精神,但我也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巧妙的掩饰。蒋利平应该是个临危不乱的人,尽管他现在的状况并不是很好。他的身体状况和生活状况都令人担忧。为了治病,他已经负债累累,他那个穷单位也不能给他解决太多问题。为此,宋晓阳还背着他找过他的领导,扬言说,如果蒋利平单位要不把蒋利平的药费报了,他就要杀人!后来,派出所还找了宋晓阳,宋晓阳对着派出所的同志大发了一通牢骚。派出所的同志要拘他,他气坏了,亮出了手臂上的那块伤疤。派出所的同志没有被他的伤疤感动,反而对他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要以为你立过功就可以为所欲为!”最后派出所的同志把他放了。派出所的同志走了之后,他蹲在家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发呆。他老婆陆大妞说,晓阳,你犯什么傻呀,现在没有人会在乎你是英雄!现在什么人是英雄?能捞钱的人才是英雄!陆大姐的话让宋晓阳沮丧极了。他又去火车站了。那天晚上,他让陆大妞用他几天挣来的钱去买了一只王八,炖了,给蒋利平送去。蒋利平吃了那只王八,吃完后说,晓阳,王八是好吃呀!宋晓阳笑了,好吃就再给你弄个来吃。蒋利平说:你可别,等你发财了再说吧,我死不了的,我等着!
这些事情我都是后来从陆大姐的口中得知的,宋晓阳和蒋利平都没有告诉我。那个下午,我和蒋利平几乎都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他的女儿蒋小哨听到那一段关于假发的故事时,她开始还紧张的脸舒展开来,笑出了声,她说:“我要是张阿姨,我就不嫁给你们的燕排长!”
4
我可以断定,我和蒋利平、宋晓阳、燕北,还有那个叫张枚的女人,都不会忘掉一件事,就像我们不会忘记那场战争一样。这事情还要从燕北的头说起。
燕北当初在医院里和我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的伤好之后,额头上的一大块地方就秃了,那是一块闪亮的伤疤。燕北应该说是个英俊的军官,但这块闪亮的伤疤给他身体表面留下了缺陷。在军营里,我相信许多战友看到他的伤疤后会肃然起敬,但在社会上,这块伤疤却并不被人理解。
燕北一直没有给我讲那件他和一个地方的青年单挑的事情,这件事是后来蒋利平告诉我的,我一直不能确定蒋利平讲的这件事的真伪。燕北在战场上是个硬汉,但在平常的生活中,他是个儒雅的人,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微笑,说话不紧不慢的。我真不相信他会和一个地方青年单挑。也许是蒋利平杜撰了一个关于燕北在和平年代里的英雄故事来**一下燕北。但我相信它是真实的。那个故事里燕北受到了挑衅,因为他头顶那块闪亮的伤疤。他不知怎么脱了一下军帽,那块疤就被那个男青年看到了。当时那个男青年身边还有几个同伙,也许是这个男青年吃饱了撑的,他对燕北头顶那块闪光的伤疤来了情绪。他不敬的语言让燕北平静的内心起了风暴。你应该相信,任何一个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燕北火了,尽管他火了,但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单枪匹马地和这几个青年决战。他当下就要求和那个用他头顶的伤疤侮辱他的男青年单挑。那个男青年好像也是条汉子,就答应了他。他们就在一条无人的小巷里展开了决战,那个男青年妄想在燕北闪亮的光头上来一砖头,让它再度出血,但他没能如愿,他被燕北打倒在地后,很久才爬起来。那时,燕北在他同伙的目瞪口呆之下扬长而去了。
我和宋晓阳他们理解排长燕北的心情,那时,他已经要当我们的正式连长了。要当连长的燕北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升职而抹去内心的某种阴郁,这是他心中认为铁定的事情,从他在战场上代理连长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这连长是他的了,只要他不战死沙场。他没想到的是,和他谈了多年恋爱的张枚会因为他头顶的伤疤而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了动摇。他很清晰地记得,在战前,张枚对他深情地说:“北,只要你回来,我们马上就结婚!”那时,燕北的心情是美好的,在整个战斗的过程中,那种美好在他的心底存在着。战争结束了,他还存在,可爱情已经动摇,燕北不相信经历了战火的爱情会变得那么脆弱,竟然经不起一块伤疤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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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利平说,当时张枚或许真的动摇过对燕北的爱情,尽管不能否认在战时张枚一直思念着燕北,但许多东西都会改变,那块伤疤或许只是一个借口,或许她在等待的过程中因为担惊受怕而对燕北的爱情产生了动摇。如果燕北死在了战场上,也许张枚会想念他一生。他活着回来了,她就开始重新审视让她痛苦的爱情了。我觉得蒋利平说的有道理,蒋利平的脸在春天的阳光中生动起来,我们年轻时的脸是真正的生动,我的内心有些伤感。我希望在这个阳光的下午听到蒋利平的口哨声,可没有。
当时燕北的心事像一层极易捅破的窗户纸,很快就被我们识破了。宋晓阳一直认为燕北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听到张枚要甩掉燕北时十分愤怒。他把我和蒋利平拉到一个墙角,然后就破口大骂张枚,当时,他把他心里贮存的对女人的谩骂之词全都倒了出来。我也觉得气愤,我承认我也骂了张枚,但我骂得不像宋晓阳那么恶毒。只有蒋利平没有骂。他叼着一根烟,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干骂有什么用,她张枚能听得见吗,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况且,你们有什么权利骂她,她又没和燕排长结婚,她有选择的自由!”蒋利平的理智让我和宋晓阳都十分愤怒,我们把矛头直指蒋利平。宋晓阳一不做二不休,把蒋利平按在地上,一顿猛捶。蒋利平比较瘦弱,他被宋晓阳按在地上猛捶的时候,目光在向我求援。
我没有帮他,我说:“揍他!平时燕排长对我们多好呀,一到关键时候,他蒋利平就叛变了,打他狗日的!”蒋利平被打得挨不过去了,才说:“你们打我有什么用呀,我们要想个万全之策,让燕排长和张枚好呀!”我说:“蒋利平,你想出一个主意来,我就让宋晓阳放了你!”蒋利平十分无奈,他说:“宋晓阳,你他妈的住手,还算什么老乡,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这时,我才拉开了宋晓阳,宋晓阳在一旁气喘吁吁地瞪着蒋利平。宋晓阳那时刚从老家探亲回来,他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就把他自己的喜事给压了下去。这家伙回家真的把婚结了。他说,结婚真是件好事情。他在新婚之夜对陆大妞说了一句话:“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他一直没有让陆大妞过上好日子。我们听蒋利平说出了那个主意后,宋晓阳睁大了双眼:“这样行得通?”想不到蒋利平这个平时挺正经的人会想出这么一个下三滥的办法来。可这个办法或许真的有用。我和蒋利平都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们请了个假,去西安解决燕排长的问题。当然,我们请假的时候不能说这个理由,理由很简单,我们很快就要复员了,去西安看看。
张枚是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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