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泥土味,往二丫身边一站:“家里的麦子快熟了,正等着人割呢。”
王秀才看着两人,忽然笑了:“也罢,是我唐突了。”他收起合同,“这是我的地址,啥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小汽车扬尘而去,皮埃尔忽然说:“你刚才的样子,像极了我奶奶拒绝巴黎美院的样子。她说,画笔离了家乡的阳光,就调不出那抹橙。”
二丫没听懂,只是低头继续绣磨坊的木轮,夕阳穿过窗棂,在布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她的针脚跟着影子走,每一针都扎在该在的地方。
夜里,绣坊的灯亮到很晚。姑娘们都走了,二丫还在绣那幅“线团彩虹”,周胜坐在旁边劈柴,斧头起落的声音很匀,像在给她的针脚打拍子。
“你说,咱这绣活能传到多远?”二丫忽然问。
周胜停下斧头:“传到该传的地方去。就像咱的菜籽油,顺着河漂下去,总会有人闻到香味。”
月光从窗缝钻进来,落在绣绷上,二丫忽然觉得,这针脚里藏着的,不只是线,还有风的形状,光的温度,还有这些在土地上慢慢过的日子。她把最后一针穿过布面,打了个结,抬手揉了揉脖子,窗外的虫鸣正密,像在为这刚绣好的彩虹唱着歌。
皮埃尔的相机就放在桌上,里面还藏着今天拍的照片:王秀才的小汽车停在麦田间,像块掉在黄缎子上的黑墨团,而远处的绣坊门口,几个姑娘正蹲在地上捡线团,阳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串刚绣好的省略号,后面还藏着无数个日子等着被绣出来。
皮埃尔的相机快门声在清晨的麦田里格外清脆。他蹲在田埂上,镜头对准弯腰割麦的村民,晨露沾在麦穗上,被朝阳照得像撒了把碎钻。二丫提着竹篮送饭过来,篮里的玉米饼还冒着热气,老远就听见他“啧啧”赞叹:“这光影,比莫奈的画还生动!”
“莫奈能画出麦芒扎手的疼不?”二丫把饼递给他,指尖沾着点面屑。皮埃尔咬着饼,举着相机往她脸上拍:“你的笑比画里的光还暖。”照片洗出来时,二丫看着自己眯眼笑的样子,头发上还沾着片麦叶,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比绣布上的凤凰更鲜活。
割麦的时节忙坏了村里的人,绣坊的活计却没停。王媳妇把襁褓背在身后,一边摇着哄孩子,一边绣“麦浪图”;石头妹子把绣绷架在麦垛上,趁歇晌的空当绣几针;连张婶都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地头,手里的针线跟着麦浪的起伏动。
“等割完麦,咱绣幅‘丰收图’寄给露西。”二丫给大家分着凉茶,“让她瞧瞧,咱的粮食比巴黎的面包香。”
皮埃尔举着相机追着麦浪跑,忽然在田埂尽头停住了。那里蹲着个穿补丁衣裳的老汉,正用手拢着散落的麦穗,指缝里漏下的麦粒滚在土里,像撒了把碎银。“他在干什么?”皮埃尔问。
“那是刘大爷,”二丫说,“年轻时给地主扛活,见不得粮食糟践。”她看着老汉把麦粒一颗颗捡进布袋,忽然心里一动,“我知道‘丰收图’该咋绣了。”
当天夜里,二丫就在绣绷上起了针。她没绣金灿灿的麦垛,也没绣笑盈盈的村民,只绣了双布满老茧的手,正捧着把麦粒,指缝里还夹着片麦壳。皮埃尔看着她飞动的针,忽然把相机放下,拿起根绣花针:“我也想学。”
他的大手捏着细针,笨拙得像头熊在捉蝴蝶,线总往布眼里歪。二丫握着他的手教他:“得让针尖顺着劲儿走,就像你按快门,得等光正好的时候。”皮埃尔学得认真,连晚饭都忘了吃,最后在布角绣出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倒像个刚出炉的烧饼。
割完麦的第二天,福昌号的马褂汉子又来了,这次没带人,只背着个布包。“二丫姑娘,”他把包往桌上一放,露出里面的绸缎,“我家掌柜的服了,说想跟你合伙。这些是苏州来的云锦,你在上面绣活,卖价咱三七分,你七我三。”
二丫摸着云锦的纹路,滑得像流水。“这料子太金贵,”她摇头,“配不上咱村的麦芒。”她把那幅“拾麦图”往他面前推,“你看这双手,得用粗线绣才显力气,云锦太细,撑不住。”
马褂汉子盯着绣品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罢了,是我走眼了。”他从怀里掏出张订单,“这是上海洋行订的,二十幅‘农家景’,算我赔个不是,你接不接?”
二丫接过订单,上面的地址正是王秀才留的那家公司。她抬头看了看马褂汉子:“接,但得按咱的规矩——用自织的土布,绣咱村的真事。”
汉子愣了愣,随即点头:“依你。”
送他出门时,二丫看见皮埃尔正举着相机拍福昌号的马车,车辙印在刚翻过的土地上,像道没绣完的线。“你拍这干啥?”她问。
“线总要往前走,”皮埃尔指着车辙延伸的方向,“就像你的针,总在布上找新的地方落脚。”
新订单开工那天,学堂的孩子们也来帮忙。他们把捡来的麦秆剪成小段,粘在绣布上做麦垛;把晒干的野菊花缝在布角,当点缀的野花。二丫教他们用彩色棉线绣蝴蝶,狗蛋绣的蝴蝶少了只翅膀,却说是“被蛛网粘住了”,逗得大家直笑。
皮埃尔把这些都拍了下来,说要在巴黎办个“石沟村绣活展”。“到时候请你们去巴黎,”他比划着,“坐大轮船,比马车快十倍。”
胡小满眼睛瞪得溜圆:“巴黎有卖糖葫芦的不?”
“没有就咱带点去,”二丫笑着说,“用糖纸包好,让洋人也尝尝咱村的甜。”
傍晚的霞光把绣坊染成了橘红色,二丫把孩子们绣的蝴蝶缝在“农家景”的边角上。周胜扛着新收的菜籽进来,油坊的香气混着绣线的味道,在屋里漫得满满的。“上海的洋行派人来取样了,”他说,“还带来台留声机,说要给你听听巴黎的歌。”
留声机的铜喇叭转着圈,淌出的调子忽高忽低,像只没头的鸟在飞。姑娘们都凑过去看,只有二丫还在低头绣花。她的针穿过布面,带出个细小的线头,落在那幅“拾麦图”上,像颗刚落下的麦粒。
皮埃尔忽然关掉留声机:“你的针声,比歌好听。”
二丫抬头笑了,窗外的霞光正好落在她的绣绷上,把那双手映得暖融融的。她知道,这针还得继续走,穿过麦浪,穿过霞光,穿过那些等着被绣进日子里的新故事。而远处的大路上,又有马车的铃铛声在响,谁也说不准,下一个来的,会是带着订单的商人,还是举着相机的远方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