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八年,丁未羊年。
开年之后朝堂上最大的一件事是江南东道常平司使元结上了一道奏折,恳请再派一支船队远洋。
元结是当今天子最早的党羽,春闱五子之一,安史之乱爆发后的这些年,他并未太多地参与权力之争,而是接连出镇了河东、江南等要地,属于实干派的臣子。
他之所以暂时还未拜相,反而是因为与天子的私谊太近,不愿使人非议天子任人唯亲。他这些年已积累了足够的经验与资历,一旦回京必定入中枢。
可他作为天子心腹留任江南东道,实则担负着巨大的使命,决定要办成一件对大唐影响至为深远的大事,那就是远洋。
薛白早在登基之前就开始筹备此事,而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朝廷已为此投入了不计其数的财力人力,可始终没能够看到结果,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天子是否在这件事上犯了错误。
元结的奏折递到政事堂,果然遭到了反对。
这次,薛白没有太过强硬,表示了他支持元结的态度之后便放由宰相与群臣们商议。
他已是个炉火纯青的帝王,有了更多达到目的的手段,不再会与臣下硬碰硬。
而臣子们如今也十分敬畏他,不再会像以前一样出于其它目的而反对他,而是实事求是地考量。
毕竟,这种持续巨大投入而看不到结果的事,对于百姓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在这样的气氛下,却有一个非常隐秘的消息在重臣们之间悄然流传开来。
三月初三,被派往江南东道的御史中丞皇甫冉回到了长安。
皇甫冉亦是天子心腹,春闱五子之一,与元结也是至交好友。
他归朝之后上奏支持元结的建议,并坚定地认为远洋必然会有极丰厚的回报,用的是“一本万利”的字眼,可在奏折中却丝毫不提及理由。
此事本就议论纷纷,皇甫冉的奏折虽再次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有御史弹劾他为了逢迎圣意,不顾百姓负担,称之为佞臣。
为此,崔祐甫私下见了皇甫冉一面。
“你也是久在官场之人了,岂能犯这种错?以你与元结的私交,不问缘由地支持他,有失公允,何况你还是御史台的主官。”
“自有缘由。”皇甫冉道,“但暂时却不便透露。”
崔祐甫问道:“有何缘由连宰相都不能知晓?”
“陛下自然会告知右相。”
闻言,崔祐甫一挑眉,感到此事的不同寻常。
若有隐情是李泌知晓的,不该瞒着他才对,除非,是特别重要的大事。
“茂政,你我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我的人品你信不过吗?”
“绝非信不过崔兄,只是……”
皇甫冉显得十分为难。
他以前曾在洛阳龙门一带求学,受过崔家的恩惠,彼此确实有交情且互相信任。
思来想去,他还是开了口。
“其实,不提此事并非为了保密,而是我们还未探查清楚。”
“何意?”崔祐甫愈发好奇了。
皇甫冉道:“我这次归京,给皇甫淑妃献了一个礼物,是一串以碧绿色宝石制成的首饰。皇甫淑妃认为太贵重而不收,可它并不贵重。”
“为何?”
“崔兄若到右藏库,一看便知。”
崔祐甫依旧不解皇甫冉藏藏掖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遂在数日后,想办法亲自去了右藏库。
他以往也来过,这次来却发现后方有一个仓库被锁上了。毕竟是宰相,他找来度支使将那厚重的门打开,不由愣了愣。
里面的景象,既富贵,却又俭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积成山的金矿石,上面还带着泥土,像是从地里挖出来的破石头般被随意丢在那。
转头,是一块块巨大的绿宝石,想必皇甫冉说的首饰便是从上面敲了几块下来制成的。
目光扫过,红色的玛瑙,白色的象牙,比人高的珊瑚,十余张完整的犀牛皮……铺满一地的银块与铜石成了这里最不值钱的东西。
崔祐甫看着它们,呆立了很久,离开后第一时间去找到李泌。
李泌听了他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道:“看来你已知晓了。”
“怎么回事?陛下说的海外宝地,找到了。”
“海上从来不缺宝地,重要的是值不值得费力去找。”
“莫卖关子。”崔祐甫道,“这是有船队回来了?为何不昭告天下?”
李泌目露沉思,没有马上回答。
崔祐甫大步上前,往他桌案上看去,只见上面摆着一张大地图。
那地图很破,上面的图案与字迹十分杂乱,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该是在数月到数年间一点点画的。
“这便是船队画的地图?”
“不错。”
崔祐甫眯了眯眼,先从大唐往西看,手指一点,道:“这是大食。”
他当然知道大食,还知大食如今也正处在强盛之际。
因朝廷已经平反了高仙芝的冤案,而高仙芝对当年怛罗斯之战的败迹一直耿耿于怀,收集了大量的情报递回长安。
“疆域倒真是广。”
崔祐甫的目光继续往西,又看到了一个像“巴格达”一样被以大字标注出来的城池,名为“君士坦丁堡”,他略微有些讶异,但并未有过多的关注。
再往西,地图上简单勾勒出了两片巨大的土地,上面除了“新大陆”之外什么都没写。
终于,崔祐甫皱起了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圆的。”
李泌吐出两个字,拿起桌上的地图,将它首尾卷在一起,于是,一道道线条重合了起来。
他喃喃道:“我们所在的这一方天地是圆的,我的‘天圆地方’是错的。”
这个理念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听闻,薛白早已试图把它灌输给一些人。
但以前李泌、崔祐甫等人对此是不以为然的,认为只是天子的异想天开。
直到这次,归来的船队证实了它。
李泌的声音很低沉,因为他现在有种万物崩塌了的感觉,他过去所信奉的一切都有可能是错的。
“不可能。”崔祐甫道,“地怎么可能是圆的?”
他低下头,脚下的土地是如此的平整。
李泌拿出一个鞠球,道:“对于一只蚂蚁而言,这个鞠球也还算平。试想,鞠球若更大,大到一望无际,大到周长数万里、数十万里又如何?”
崔祐甫亦是极聪明之人,自然就能明白,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
“若如此,在下面的人如何不会掉下去?”
“我们总觉得东西是往‘下面’掉的。”
“难道不是吗?”
李泌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松手,苹果“啪”地掉在了地砖上。
他问道:“你看,他是向下掉了吗?”
崔祐甫道:“不错,向下掉了。”
“掉在哪?”
“掉在地上。”
“是啊,它往地上掉了。”
李泌又拿出两块磁石,把一块放在手掌之下,另一手拿着另一块,从上方一点点的接近。
一声轻响,手掌上的磁石被瞬间吸到了上方。
崔祐甫愣了片刻,明白过来。缓缓伸出手,拿起那颗鞠球,道:“你是说,这颗球吸住了一切。”
“陛下说,这叫‘重力’。”李泌道,“我一直以为他是随口说着玩的。若是真的,那就……”
对他而言,这些若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
崔祐甫一时也无法消化这样的颠覆认知,摇了摇头,把思绪拉了回来。
“朝廷不公布船队回来了的消息,便是因此?”
“这是一部分原因。”李泌缓缓点点头,道:“朝廷还没准备好向世人告知此事,但还有别的原因。”
崔祐甫想了想,问道:“是担心民间为求财而擅自远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船队去时,有船只一百六十艘、一万五千余人,归来时却只有不到三十艘船、一千余人。除了海上的风浪大,容易迷失方向,食物与饮水不足,还有当地土著的敌意,以及瘟疫。因此,大量的船工都是死于疟疾,远洋风险巨大,便是朝廷要再次组织船队前往,也得做更充足的准备,不宜让民间知晓。故而,此事尚不急着公诸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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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到了夏天,朝中依旧有官员反对造船远洋之事,认为国库已负担不起,但有些变化已在悄然发生着。
洛阳,寿安县。
崔家的锦屏别业比以往萧条了一些,但崔家作为最先支持天子变法的世族,终究是得以保全。
这日,崔洞被家主崔璩唤到了面前。
“你与皇甫冉交情依旧不错吧?”
“是。”
之前皇甫冉去往江南巡视,崔洞还去送了行,作了一首诗,名为《送皇甫冉往白田》,诗曰“江边尽日雉鸣飞,君向白田何日归。”
崔璩沉吟着,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又道:“那你可知,不久前皇甫冉又上了一封折子,建议允许商旅参与造船远洋一事?”
“不知。”崔洞应道,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崔璩便拿出一封报纸,丢给了崔洞,道:“自己看吧。”
“天地是圆的?!这不可能……”
崔洞先是看了头版,当即摇头要批驳这种颠覆他认识的理念。
然而崔璩根本不在乎天地是圆是方,道:“看后面一版。”
崔洞翻过报纸,见后面的版面上说的是江南东道海政衙门向商旅募集一千万贯,也可以是等价的人力与商品,甚至经验技能,而船队所带来的财富将依投入的比例“分红”。
“这是?”
“你怎么看?”
崔洞道:“这等傻事,竟有人愿意做?”
“我们做。”
“叔公?”崔洞讶然,大为不解。
崔璩不像是在开玩笑,眼神深沉,缓缓道:“我得到一个机密消息,此事确实是一本万利,因此,我要你去找一趟皇甫冉,探问清楚……”
他虽没说消息是何处得来的,但底蕴这般深厚的世家大族,自然在朝中有各种各样的故旧,本是耳目最为灵通的一批人。
一个月后,崔洞就在皇甫冉的安排下,前往江南东道。
舟车劳顿到了华亭县,他意外地发现前来的世家大族、巨贾豪门并不在少数。有些名门虽然不是派子弟出来,却也派了家中管着经商的人来。
崔洞与这些人交谈,得知他们都与朝廷重臣有所瓜葛,无怪乎能得到这样机密的消息。
……
在华亭县待了七日,崔洞赶回寿安,向崔璩回报了他的所见所闻。
“确实是发现了金矿,就在船队登岸没多久。但他们也受到了当地人的袭击,再加上疟疾,死伤惨重。”
末了,崔洞道:“崔家以礼仪传家,不必参与这等逐利之事,风险太大了,走一趟船不知要死多少人。”
但崔璩的回答却很干脆。
“死些人算什么?要想做大事,死人,这是最基本的付出,我们最不怕的就是死些人。”
“可是崔家……”
“没甚可是的,既然轻易便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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