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生相守
过了腊月廿四,衙门里封了印,算是一年到了头,总算可以好生休息休息了。衙门由上至下都将制服款了,各寻了同僚欢聚畅饮,一时松江府内大小酒楼茶肆热闹非凡。
原本县里乃是未醒居一家独大,如今玉膳坊开在了未醒居对面儿,由不得两家不抢彼此的生意。玉膳坊的万老板是衣锦还乡的御厨,未醒居的老板也不是善茬儿。你今儿推出养生玉膳十二道,我明儿必然必要推出龙肝凤髓天下绝味。你将县里最好的跑堂伙计都挖了去,我便请年轻貌美声娇腰软的侍女服侍客人用餐……务必要压过对方一头。
两家老板见了面那是一团和气,背地里都恨不得将对方的生意搅黄了,各自使出十八般武艺,都想将对方挤垮。
万老板本以为凭自己御厨的身份,玉膳坊一开,那是稳赚不赔的。哪料未醒居的蔡老板是个出身偏门的,做事不循常理。否则未醒居的生意也不会比知府夫人开的酒楼更红火了。
万老板将县里各家酒楼茶肆最好的茶酒博士与跑堂伙计都揽至自己麾下,蔡老板遂寻了一色年轻俊秀的小伙计,统一做那清秀伶俐小厮打扮,各个雅间又单配了侍女,只服侍自己雅间儿里的客人,端茶送水,弹琴唱曲。自有那好风雅,自觉风流而不下流的文人才子喜欢这调调,呼朋唤友到未醒居来,要一个中意的侍女所在的雅间儿,饮酒吃茶,吟诗作对。
一时间竟是风头无两。
万老板气得肝儿疼。
以他的财力,哪里请不起清俊的伙计与娇软的侍女?只是这点子先叫未醒居用了,他再要用,不免就落了下成。
大徒弟二徒弟见师傅眉头紧蹙,晓得这是心情不好的,两人安慰师傅。
“对个儿仗的不过是个声势,若论口味好坏,对个儿哪里比得上我们的万一?师傅您别把他放在心上。”高个儿青年轻道。
矮个子倒了杯茶双手端至师傅万老板跟前,吭哧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来,“师傅,弟子听说了庆云山庄的东海翁老先生乃是有名的书法大家,江南才子俱慕其大名,以能投在东海翁的门下为荣。”
万老板睇了矮徒弟一眼。这徒弟乃是他一个远房侄儿,家中因生计所迫,送他到自己跟前做学徒,指望他能学有所成,将来学满出师,能挑起他们那一房来。他这远房侄儿虽然看起来憨憨实实的,但时不时会有出人意料之语。
矮徒弟见师傅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挠了挠头,又憋了一会儿,“弟子想,既然江南文人才子仰慕东海翁的书法,咱们能不能求了东海翁的墨宝来,挂在咱们玉膳坊里……”
万老板半睁半闭的眼睛缓缓地阖上,沉吟良久,这才睁开,点了点头,“倒也有些道理。”
只是求墨宝一事,也不是轻而易举的。有些文人惜墨如金,寻常不肯将自己的书法画作示人。这东海翁他是晓得的,乃是进士出身,曾任南安知府,为官极是清正廉洁。待任满还乡,收了几个弟子,教书育人,并不爱抛头露面。更曾对前来求字的人道:吾书不如诗,诗不如文,便不献丑了。
似这样有一身傲骨的文人,他贸然上门求取墨宝,怕是要无功而返。
高徒弟见矮徒弟为师傅出了主意,暗道自己怎么没有往这上头动脑筋,又不甘落于人后,接口说:“弟子以为,亦可求了季大人的墨宝……”
万老板以食指轻敲手心,“让为师考虑考虑。”
说是考虑,转天便让掌柜的将玉膳坊里的包打听茶博士叫到自己跟前。
“你说说,这县里,哪位老爷与东海翁家关系密切,可以说得上话的?”
茶博士一听,忙点头哈腰地把自己所知一一说了,“要说关系密切的,自然是细林山的查老爷。查公子乃是东海翁张老先生的弟子,自小就随查老爷经常往庆云山庄走动,得了东海翁的指点,后来索性拜在东海翁门下。”
万老板露出沉思的表情来。
茶博士是个机灵的,见此情景,赔着小心问:“老爷可是要寻查公子?这眼瞅要过年了,怕也不容易遇见。不过往年初四,查公子都要与几位同窗在未——”意识到自家老板与未醒居的东家如今正是水火不容之势,茶博士顿了顿,朝身后指了指,“往年都在对面儿置一桌席面儿,与同窗小聚。”
万老板听得面沉似水。
年年初四都在未醒居置一桌席面儿,哪会忽然就改在他的玉膳坊?
茶博士哈着腰,“这不是以前没有咱们玉膳坊么?否则哪来轮着对个啊?”
万老板闻言笑了起来,“说得好!赏!”
茶博士得了赏银,眉开眼笑地出去了。
万老板轻轻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便是拖,也要把查公子拖到自己的玉膳坊来,然后再做计较。
转眼便到了年三十,县里家家户户都将春联年画都贴了,一家人围在一处磨米粉蒸松糕,包汤圆,祭拜祖先。
曹氏因是自京中来的,家中又自己和了面,擀了饺子皮,拌了一盆菘菜猪肉虾仁三鲜馅儿,主仆六人在后堂包饺子。
招娣与粗使丫头英桃乃是才来家里的,并不会包饺子,汤妈妈少不得手把手地教二人,“喏喏喏,将饺子皮摊在掌心里,拿竹签儿挑一点饺子馅儿,放在饺子皮当间儿……然后双手拿了饺子皮对折……哎呀,招娣,不对不对,上下要对齐了,这不是包馄饨……然后将手捏成拳头……哎!英桃,轻点儿!馅儿都从饺子肚儿冒出来了……”
听着都十分热闹。
亦珍在一旁看得直笑。
招娣包馄饨那是极拿手的,可一到了包饺子,便手忙脚乱,不是馅儿冒出来就是皮子掐破了,很是狼狈。
亦珍想起自己小时候非得要包饺子的情形来,也是这样总包不好,母亲也不责备她,只将她包的东倒西歪的饺子搁锅蒸熟了,做蒸饺吃。她头一回还很是不忿,问母亲:“娘为什么不把我的饺子也下了?”
母亲向她解释,没包好的饺子下到锅里,是会散开的,一锅饺子汤就混了。
她不信,坚持要把自己包的饺子也下了。
母亲便对她说,“要下也行,可下得了,无论散不散,你都得把饺子吃了,饺子汤也得喝一碗。”
她记得自己那会儿可自信了,“好!”
等到她包的那一竹帘饺子下到镬子里,她傻眼了。
泰半饺子皮儿在水沸腾时,慢慢地散了开来,里头的饺子馅儿与饺子皮儿分离,一镬子饺子汤成了混汤水。
当汤妈妈将一盘煮得烂塌塌的饺子皮儿与一碗混着馅儿的饺子汤搁在她跟前,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娘亲可还记得女儿一开始学包饺子的事?”亦珍笑着低声问母亲曹氏。
曹氏闻言轻笑起来,“娘怎么不记得。我儿当时的脸色,往后可再没见过。”
众人包完了饺子,又包春卷,蒸八宝饭,忙得不亦乐乎。
中午吃过午饭,曹氏给招娣发了压岁钱。
“原本该等到晚上再发的,只是珍儿说你要回家去,过午就该往家赶了,所以这压岁钱先给了你,望你阖家团圆,新年快乐。”
招娣双手接过曹氏给的压岁钱,跪在地上给曹氏磕了个头,“奴婢祝夫人小姐健康和乐,生意兴隆。”
待招娣起身,曹氏对招娣道,“你身上带着银钱,一个人出城去,叫人怪不放心的,我叫汤伯把你送到城门口,再托了同样回家去的老实人顺路与你一道回村里去。”
“多谢夫人。”招娣这才辞了曹氏出来,见小姐在院子里,向她一拎手里的食盒。
“带回去,给妹妹们尝个新鲜。”亦珍伴了招娣往外走,“回到家里,也别傻呵呵的,把月钱和我娘给你的压岁钱都交了,总要自己留一点傍身。”
招娣点点头。“那奴婢就家去了。”
亦珍送招娣出了门,一抬眼看见整条缸甏行里的店家的门板都已上了封条,这才恍惚惊觉一年已尽。
亦珍心道这一年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仿佛一眨眼,又仿佛极漫长。
到了晚间,曹氏将祖先牌位请出来,供在中堂正壁前的供桌上,摆好了祭品,燃起香烛,与女儿一道祭祀先祖。
等祭祀完了,一家人这才围在桌前,开始用年夜饭。
因曹氏熬不得夜,用过晚饭便回屋去了,亦珍陪着汤伯汤妈妈将饭桌收了,又在天井当间儿放了一挂爆竹,这才洗漱休息。
与此同时,知府季大人府里,大年夜的宴饮这才刚进入高.潮。季大人的女儿与两个庶子庶女给父亲母亲拜过年,接了压岁钱,退在一边。又有阖府上下的丫鬟婆子给老爷夫人磕头拜年。待拜完了年,这才开始用年夜饭。
除了传统的糕团饺子,冷菜热炒,桌上还摆了只炭火红铜火锅,官邸里的厨子将羊肉牛肉略略冻得硬了,拿快口薄刃的小刀子片成薄薄的片儿,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令配了冬日里极稀罕的翠绿小青菜、冬笋片儿、冻豆腐等,供老爷夫人公子小姐食用。
季大人吃得颇心不在焉,儿女叫他一起到中庭去看下人放爆竹高升,喊了他几次,他都充耳不闻,还是季夫人扯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等放过了爆竹,季夫人叫奶妈将三个孩子带回屋去,洗漱安置,自己则陪了季大人进了正屋内室。
挥退了意欲上前来伺候的丫鬟,季大人坐在里间的圈椅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也不喝,只拿在手中,轻轻转动。
季夫人站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微微倾身,对着一面比巴掌略大些的玻璃镜卸去头上的金钗与珠花,恰自镜子里看见他默然不语的模样。叶氏与季大人是多年的夫妻,虽说中间隔着妾室与庶子女,感情远不如新婚时那么甜蜜,但到底仍是最了解他的,遂一瞪眼睛,“大过年的,你这副死腔是做给谁看呢?”
季大人听见熟悉的河东狮吼,精神一振,放下茶杯,指一指身旁的另一张圈椅,“夫人也辛苦了一天了,快快请坐。”
季夫人卸去了满头珠翠,这才施施然来在季大人身旁,拿眼睛斜睨他。
叶氏心话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来对着我,一有什么烦心事儿便到我跟前来做状!若非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娘才懒得理你!嘴上却劝道:“大过年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等过了年再说罢。”
季大人伸手取过黄花梨木雕花束腰方茶几上的茶杯,替夫人也斟了杯热茶,双手奉至叶氏跟前,“这些年教夫人跟我在任上,委屈了夫人了。”
叶氏接过茶杯,狐疑地瞟了季大人一眼,淡声问:“老爷可是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
季大人读懂夫人面上表情,不由得苦笑,“夫人放心,为夫已有两妾,若再纳妾进门,教有心人看在眼里,便是一个把柄。”
礼法规定大夫止纳两妾,士族止一妾,庶人年五十无子方可纳妾。他如今已有两妾,若不想在仕途上被人抓住把柄,便万不可越过了礼法去。
叶氏哼了一声,“那老爷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如今为夫六年任期将届,寻思着……趁回京述职的机会,走动走动,谋个京官的位子。”季大人慢慢道。
叶氏闻言笑起来,“老爷这是试探妾身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老爷不知听没听说过,妾身却是信的。”
便是一个七品知县,不必刮地三尺,严刑贪酷,只消寻常年景地方上孝敬的银子,就有几万两之多。更不要说松江府这等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反观京中,各衙门的属员人数众多,无权无勇,虽则清闲,也清贫得很,甚至比不上那些手握小权的胥吏。若回京走动,谋来谋去,谋个闲职,实在是得不偿失,远不如继续留任松江府来得自在呢。
“老爷难道没听过京里说书的,街头巷尾地埋汰哭穷的京曹?”叶氏捏了嗓子,学了那说书人,“淡饭儿才一饱,破被儿将一觉,奈有个枕边人却把家常道。道只道,非唠叨,你清俸无多用度饶,房主的租银促早,家人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