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城外东面三里之处有一座山,山势颇为雄峻,一入春夏便翠绿叠嶂,甚有景色。而因常州地势平缓少有如此高山,是以本地人便以山景为名,将此山唤为“叠翠山”。叠翠山由此也成为常州唯一一座能叫得出名的山峰。
卯时初,夜雨忽停,东方旭日初升。
经过昨夜那一场狂风暴雨的洗涤之后,常州城似乎一夜之间便清宁空明许多,春季的气息彻底复苏了。
叠翠山临近山顶之处,在翠绿环抱之间,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亭,亭檐上有牌匾,上书“风雨亭”三字。据说是当初常州某位名声还算不错的郡守老爷为了能让经常上山砍柴劳作的农夫有一个躲避风雨歇脚的地方,所以自掏腰包修建而来,风雨亭的牌匾便是由那位老爷亲笔所提。
一夜风雨之后,叠翠山上薄雾缭绕,满山翠绿更深了几分,空气也变得尤为清新。东方那一轮刚刚冒出头的旭日绽射出的金灿之光,将风雨亭也映照得仿佛蓬荜生辉。
而此时,沐浴在旭日光辉中的风雨亭内,却早有一条人影,朝阳下,那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瘦削而修长,仿佛一杆长枪。
时至今日,风雨亭依然是当地农夫上山劳作时的落脚歇息之地,但再勤劳的农夫,也绝不会在这么早的时辰上山砍柴种地。
可亭中的人,却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他双手负背面朝东方,清晨的山风将他的黑袍轻轻拂动,束发的两根飘带却迎风忽起忽落。
这人正是公子羽。
没有人知道公子羽是何时上的山,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来这里。他就那么寂静又默然地站在亭中,望着那轮朝阳,以及朝阳下那一座笼罩在薄雾中的常州城。
风雨亭的位置,正可以居高临下的俯瞰着整座常州城的轮廓。
叠翠石亭,观山看日,属实是一件极为风雅的事,由此可见,当初修建这座亭子的老爷也是一个很懂闲情雅致的风雅人。
但公子羽却并非只是为了观赏风景而来,因为在他身后的石桌上,还摆放着一壶酒,两只酒杯。
如果仅仅只是赏景,那就不应该有两只酒杯。所以,公子羽是在此等人。
那他在等谁?
朝阳之下,等的人已经来了,因为公子羽已经隐约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在薄雾氤氲之间,那条上山的小道之上,果然隐约出现了一条人影。
山路虽崎岖,但来人却步履轻盈平稳如履平地,不疾不徐地穿过山间薄雾朝着风雨亭而来,在朝阳的映照下,现出了他的身形面容。
那是一个身形修长挺拔,年纪约莫着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剑眉星目相貌清俊,脸庞轮廓宛如刀刻,虽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袍,但神态步履之间却流露出自信沉稳且坚毅的气质。若非经久江湖历练,寻常年轻人是绝不会有如此气质的。
但来人显然不是一般寻常的年轻人,因为除了身上那一股子与年纪不相仿的沉稳坚毅气质之外,他的相貌虽与中原人无异,可他的眼睛却是深蓝色的。
只有中原人与异族人结合所生的混血之人,才会有如此奇特的外貌特征。
公子羽似早已察觉,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逐渐走近风雨亭的年轻人身上,略显苍白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异常。
年轻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亭内的公子羽身上,他脚步微顿,但随即又缓步继续上前,走到亭子前后,他缓缓躬身,朝着公子羽抱拳,神色同样恭谨地说道:“庞冲应约而来,公子久等了。”
庞冲,一个对公子羽来说,这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但他相貌却很陌生。
公子羽负手而立,见此微微一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年轻人,随即正色道:“庞冲,你戴面具的时间有些长了,我都几乎快忘了你原来的模样了。”
庞冲缓缓挺直了腰杆,闻言缓缓说道:“公子所赠的面具,是很好的礼物。”
公子羽微微颔首,道:“你既然已经来了,那就意味着从今以后,你都不会再需要面具了。”
“是。”年轻人点头道:“我已经做好了决定,所以我来了。”
公子羽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脸上,久久未动。
公子羽的眼神里仿佛透着深深的感慨,又仿佛带着几分恍惚。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知道,在今日之前,眼前的年轻人还只是一个相貌平平气质平平、一走到人群中就再也不会引人注目的寻常车夫。
五六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少年相貌大变,但若想让一个年轻人也变得足够成熟和稳重,便只有经历风雨沉浮甚至生死,所以年轻人身上才会有那种与他年纪截然相反的气质。
公子羽内心不受控制的暗叹一声——原来,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江湖游历中,曾经瘦弱的少年已经不知不觉成长到现在这般模样了,恍惚如曾经的自己。
“很好。”沉默了良久的公子羽忽然开口说道:“你既然已经决定要做回自己,那便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庞冲恭谨道:“这些年幸有公子费心栽培,如此大恩,庞冲此生不忘。”
公子羽却淡淡一笑,随即转身继续面向东方,说道:“过来陪我看看日出吧。”
庞冲缓步来到亭中与公子羽并肩而立。公子羽忽然云淡风轻的问道:“这里的风景是不是还算不错?”
“是。”庞冲道:“站得高看得远,令人心旷神怡。”
“这座叠翠山,我已经来过好几次了,偌大的常州城,也只有此地有令人流连忘返的景色。”公子羽淡淡微笑着说道,忽然却又微微一叹,摇头道:“只可惜,此地来得最多的便是些农人樵夫,他们领略不到眼前的风景。”
庞冲若有所思,随口说道:“那些普通百姓每天都在为了生计忙碌,又哪里有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呢。”
公子羽却微笑着问道:“你可知我为何会约你在这里见面?”
庞冲略一沉吟,说道:“此地风景虽佳,但公子约我来此却并非全是为了欣赏风景。”
“哦?”公子羽微微眯了一下眼眸,淡然道:“说来听听。”
“独登绝顶,方能一览众山之小。”庞冲目光落向山下远处那座笼罩在薄雾中的古城,缓缓说道:“就说常州城,我身在城中,只觉千街万户纵横复杂,一不小心便会迷失方向。可如今站在此处,才发现之前那些复杂之处竟也能如此泾渭分明一目了然,诚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以此通理,若要洞悉事势,便得站在一个合适的位置,谋事之道亦是如此,先观全局,后谋微末,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公子约我来此,便是要让我站在这里学会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看来这些年你的进步的确不小。”公子羽轻轻颔首,目光颇为赞许的看向身边的年轻人,又问道:“还有吗?”
“谋事者不但要站好位置掌控局势,更需要为自己谋定后路。”庞冲目光沿着那座古城缓缓游移,沉吟道:“纵观常州方圆数十里范围皆为平坦地势,若遇紧急情况,只有这座叠翠峰是最好的撤退后路。且山中地形复杂树林茂密,也是在撤退途中设置掩护陷阱的绝佳臂助。”
公子羽没有说话,目光却深邃莫测。
庞冲顿了顿,接着语气微沉地说道:“其实公子一到常州,便已经早已选好了退路,就算没有预料到局势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以公子从前未雨绸缪滴水不漏的行事习惯,这条退路都会提前准备好。”他说到这,不由得向公子羽看去,却发现后者脸色平静如常,只是目光似乎更深了几分。
过了片刻,公子羽忽然淡淡问了一句:“在你看来,如今局势对我们来说,算不算很严重?”
庞冲忍不住心中一沉,神色也略显凝重。他略作思忖,缓声说道:“以如今红楼在江湖上的势力,就算是武林顶尖高手,一旦被他们盯上,只怕便只有为自己备好棺材这一条路了,因为被红楼杀手盯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莫名其妙的突然死去。”他话音微顿,两道剑眉也由此一皱。
但公子羽却依旧神色平静的没有说话。
庞冲轻吐一口气,继续说道:“红楼成立至今,他们接手的任务从未失败过,其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号称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可公子爷却让红楼连番受挫损兵折将,而且损失的还是黑榜中的高手。所以不论是以红楼那不死不休的一贯作风,还是他们需要杀死公子爷挽回他们作为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声誉,他们都绝不会让公子爷活着离开常州城。所以这番局势,自然非同小可了。”
公子羽侧目看向庞冲,微笑着道:“你只说非同小可,却没有说很严重。如此看来,眼下的情势对你来说,尚在掌控之内了?”
庞冲眉眼微沉,语气坚决的道:“若论生死之险,我这些年经历的恶战险境都不比今日之局差,红楼虽势大,但我却从未有过畏惧之心。”他话音忽然一转,接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公子爷的安危……”
公子羽却还是微笑着说道:“你这些年所经历的恶战,虽从无别人知晓,但我却知道没有一次是容易的,你也说得不错,你经历的那些恶战若是不小心一次,你都绝不会活到现在。所以无论是经验还是自信,你如今都已经足够强大。”
“至于我的安危,你倒也无须如此担忧……”公子羽淡淡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无论最后我能不能活着离开常州,对于红楼来说他们都已经彻底失败了。作为杀手,失败一次和失败十次是没有区别的,特别是像红楼这种专职杀人的组织,这一次失败的影响远大过我的生死。从前在江湖上,红楼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存在,没有人胆敢去捋他们的虎须。但失败一次以后,他们的实力和名声将会受到前所未有的动摇和质疑,更有甚者,以后敢于和他们作对的人也会陆续增加。”
庞冲闻言,仿佛若有所思。
就见公子羽云淡风轻的继续说道:“这世上没有谁是没有弱点的,任何一个再严密的组织也是如此。”他忽然又微微一笑,问道:“你可知红楼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庞冲微微蹙眉,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公子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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