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外面了,一眼都没有。”谢离在并不舒服的椅子上缩着身体,好像打算把整个身体都塞进扶手之间的缝隙里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楼,看到树,看到人……我,我看不过来。”他眯起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像回到了那一天,车窗摇下来一条小缝,他凑过去贪婪的呼吸混着灰尘、尾气和植物腥气的味道,那是自由的味道。他知道几小时后他们的命运就要走到终点,但那没有关系,起码在这一秒钟,他是自由的,他们都是自由的。
“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不求救。”
“我……不能,我不敢。”谢离的声音里带上了迟疑和恐惧,像是时刻提防着哪个角落里会扑出一只野兽:“他会打我,第一次我想跑,他就打我……”
他颤抖的手指伸上去,无意识的抚摸着额角,那里有一处已经泛白的旧疤痕,大概正来自于那条铜扣的皮带。郑源心中有一丝不忍——他猜得没错,作为人质,这个男孩已经完全被驯养了,五年时间已经让他从身到心完全皈依了绑架者,为此而吃的苦头,可能比他能说出口的多得多。
“后来他告诉我,我也是他的同谋了,我就是逃跑,报警,警察也会觉得是我做的。”他双目通红:“他,他取了我的指纹,每一次杀人,都会在现场留下一个……”
镜子,笼头,雨衣,高脚杯,分别对应樊建国的毛巾架、钱鹏运的浴室、付艳的穿着和孟雪最后饮下的红酒。郑源不动声色,手里已经给汪士奇发了条信息,让他重新找人提取物证。如果情况属实,那谢离能被他关住五年也算合情合理。
“下一个问题,他为什么带你去凤凰岭?”
“其实……顾天晴有时候也没那么坏的……他关心我。”
“他是绑匪,你是人质,还是他的报复对象,他为什么要关心你?”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孤独吧。毕竟全世界也只有我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谢离一哂:“他还让我写信呢,因为有一次,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实在是被关得太久了,太难受了,我就想杀了我自己。”
他遍寻不着锋利器具,最后想尽办法踏破了一只储水的矿泉水瓶,磨尖了塑料片的锐角,一点一点的切进自己的手腕里去。偏偏那天顾天晴回的早,想方设法又给救回来了。“说来也可笑,他也不能找医生,居然自己给我拿鱼线缝伤口,你知道那有多疼吗?我半条命都差点没了,觉得还不如死了好呢。”
“后来有一天,他拿着信纸和笔进来,说让我给报社写信,写自己的心事,这样不会那么难受,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当然只能写,胡言乱语的写,谁知道就寄到这位记者的手里了。”
郑源眼皮一跳。
“他还给过我一套画具,因为我喜欢画画,他那时候心情很好,大概是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吧。没有专门的画纸,他给我找了一副废弃的广告海报裁开了,我就在那个背面画了一副山谷里的流星——我从来没见过流星,全凭想象,那个时候顾天晴跟我说,他总会带我去看一次真正的流星,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等他完成了全部的复仇,等他得到了完全的解脱,他会给他流星。
“可是6月20号凤凰岭观星站并没有观测到流星。”郑源的声音插进来:“接连一周的预报都是阴雨天气,原本那边是夏季热门旅游景点,那几天也因为天气不好,根本没人上去。”他努力摈开自己饱含怜悯的共情,轻声发问:
“你为什么能看到流星?”
谢离愣住了。
为什么能看到流星呢?因为流星就在那里呀,一颗接着一颗,来自宇宙的深处,绚烂划破黑暗,极致的亮光烙印在他的瞳孔里,留下的残象久久不灭。大地在震动,世界在倾覆,动荡中唯有一个定点够他容身,是那个人,他温热的手指,明亮的笑脸,他转过来看自己,头发被裹着湿气的风吹得像一面旗帜。他说:“这种时候还是说永别比较好啊。”
那是顾天晴给他的流星,属于他一个人的流星。
谢离第一次发出了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成了尖利的嚎叫,像是要把胸腔直接冲破,整个身体也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小警察和同事赶忙上去按住,郑源看出情况不对,冲过去拉开他们:“快!出去找个医生!”
“这、这得找什么医生管啊?心理医生管用么?”
“神经内科!这是癫痫发作!”郑源迅速把他放倒在地上,松开衣领,把他的头偏向一边,尽可能轻柔的拢住他强直的双手。“他现在肌肉痉挛,不能强压,很容易导致骨折和肌肉拉伤——你们之前没有发现吗?”
小警察支支吾吾了两句,一溜烟的跑了,没两秒门再次被推开,是汪士奇赶了过来,顶着他责备的眼神帮忙清理开四周的桌椅硬物:“我的错,太急着破案了,没注意到。”
郑源没说话,但表情明显写着“你是牲口吗?”,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嗨,也不能都怪我,他就在案发现场发了那一次病,后来一直好好的。当时以为是应激反应,谁知道会这样呢……啊——”
汪士奇表情有点尴尬,郑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谢离的身下有一小滩水渍慢慢洇开来——他失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