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和小师妹红韶去此前寄养那两匹汗血宝马的马舍取走了两匹马,付了银两,又在洪州城买了些干粮,以备路上食用。早先宋大娘托杨二狗给少年少女准备好的干粮,早就吃光了。
离开洪州城,继续沿着郑国驿道快马加鞭,少年预计会在一个月以内赶到那条白龙江。
到了那里,李子衿会卖掉两匹汗血宝马,带小师妹红韶乘船渡江。
其实他也算是第一次乘坐真正意义上的“船”,倘若仙家渡船不算船的话。
这边的路途相较于洪州城以前,金淮城以外的那一百多里路要好走许多。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一国之地对于自己的边陲之城的照顾实在有些不足,许多地方都不够细致上心。
在这一点上,就好似京城是嫡子,是至亲,而京城之外的那些城池,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越往外,便越不够亲了。乃至于发展到后头,如洪州城,可能还算是旁系血脉。然而金淮城那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显然就是私生子了。
书铺老先生说了很多,让李子衿凡事,多想想,哪怕是如今想不明白的,可以先记着。等以后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做过事都足够多以后,再回头看,兴许当初那些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会豁然开朗。
少年觉得,学问虽然也是修行,可却与修行不完全一致。
在修道之路上碰到了瓶颈、门槛、疑难杂症,必须要立刻解决,不能拖延,否则就等同于将自己的境界修为局限于此,而且拖得越久日后再来破境或是解决问题就会越为困难。
但学问就不一样。那位书铺老先生说,许多读书人喜欢钻牛角尖,一处不明白了,不会“绕道而行”,偏要一个劲的往死里撞,好像不把自己撞到头破血流就不肯回头一般。这样好,却也不好。
因为书上看来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可能当初写书之人根本就没有某一层意境,只是心情到了,随手一笔。却偏偏要被后世过度解读,亦或是想歪了,想岔了。
写出圣贤文章的人是前人,是伟人。
读书之人,是后世的人,是年轻人,没有前人伟人的经历,又如何能够真真切切感同身受呢。
有些文字,天下大同,不需要身临其境地感受也能够明白意思。
有些文字,确实因人而异,没有经历过那便必然不可能真切体会其中含义,即便体会了,也不是完整、准确的。
所以才会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位书铺老先生,便是让李子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走”,遇到麻烦和问题,就绕开,等到能力足够了,再去解决。
无论是书上的学问,还是书外的修行。
少年骑在马上,细细回味。
七日赶路,走走停停,李子衿和红韶总是天未亮便骑马上路,日落之时就找地方歇息。
有时在驿道两侧的行亭之中,有时在山间清泉边,有时又在山洞外。
世间万物,对于那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来说,都是新奇的,和蔼可亲的。
她会因为一场雨,就那么盯着雨幕发呆,双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雨水落在树叶上,从屋檐滑下,又砸落在地面和泥坑里,最后迸发成更多的水滴,变成水花一片溅起,发出它最后的哀鸣。
也会因为一场雪,在雪中来回跑动,直到身体上每一寸都沾满了雪花,看着那些美好渺小的雪花,一片一片,缓缓融化。哪怕它们冰凉了些,却也还是可爱的。
会因为一阵风,在树林间驻足,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微风拂过脸庞的温柔祥和,仿佛大地在少女耳边,唱一支歌。
没见过的天地,没见过的人间,哪怕是那些坏透了的家伙,看在少女眼里,也恨不起来。
夜里,师兄妹二人拣选了一座行亭,将马儿拴在亭外,又在行亭座椅上垫上一层席子,将就过夜。
入睡以前,红韶嘴上说个不停,全是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给师兄说那些雨雪风霜,她说每一片雪花都有不同的形状,每一滴雨点砸落地面分裂以后溅起的水花数量也不同,说春天的每一阵风吹拂脸庞的力道同样不同,还说山峰的轮廓,有的像什么,有的又像什么。
李子衿就只是安静听着,看着少女一个人满脸欢喜地滔滔不绝,很容易就让他感到心境祥和,然后感到身心放松,极快陷入疲倦,之后沉沉入睡。
翠渠古剑早早被安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仓颉文剑在它旁边,剑穗悬挂在石桌边缘,被夜风撩动,随风起舞。
翌日,李子衿光着脚,踩在一条山涧中,手握一根以翠渠古剑削尖的翠竹制成的鱼叉,屏气凝神,眉头微皱,身子弓着,一动不动地站在溪涧里两块石头中间,瞄准了石头缝隙的位置。
上头的溪水会缓缓流下,有些鱼儿便会从这个缝隙里冲下。
少年提起一口武夫真气,增加自己的目力和专注度,等待着那只“倒霉”的家伙从石头缝隙里蹿出。
忽然有一颗鱼脑袋探出缝隙,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没有贸然游出,李子衿瞬间出手,手上鱼叉顷刻间便已入水,竹尖直指那颗鱼脑袋。
就在少年手中的利器即将宣告那条鱼的死亡之时,他蓦然停手,让鱼叉悬停在那条鱼上方。
是一条花纹红白相间的鲤鱼。
小家伙有些机灵,受了惊吓,瞬间将头缩回去。
李子衿恍然失神,又朝前头走了几步,随后亲眼看见了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只机灵的红鲤鱼,从两颗石头缝隙中抽身离开。
之后硬着头皮硬生生地逆流而上。
与那些顺流而下的鱼儿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鱼山鱼海中,红鲤鱼独自逆游,再也没有回头。
那个挽起裤脚和衣袖,倒持一杆鱼叉的青衫少年,就那么站在溪涧里,看着它缓缓游走,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
可能,它不会随着这条溪流流入江河,可能它的梦想也不是大海。但至少,它还有梦想?
可能吧。
李子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停手。
可能那条红白相间的锦鲤,跟小师妹那只玉簪有些相似。
也可能是那条红鲤鱼,瞧着有些机灵,像是通了灵性。
还可能只是少年恰好失神,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都有可能,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总归都是天意。
李子衿失去了这一种可能,却为那条红鲤鱼提供了无数种可能。
最终回到行亭里时,少年是空手而归。
他歉意道:“红韶,对不起啊,没抓到鱼,咱们今天也只能吃干粮了。”
白衣少女摇了摇头,微笑道:“师兄不必道歉,干粮的味道也很不错呢。”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说谎,红韶立刻就从包袱里找出一块干粮出来,然后张嘴咬下一大口,在那边“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还“嗯”了一声。
演技拙劣。
李子衿缓缓走去,挼了挼少女脑袋,哭笑不得道:“红韶啊······谢谢你。”
她眨了眨眼。
后面半句话,少年没有说出口,就只是坐在少女身边,也从包袱中取出一块干粮,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师兄妹二人,各自啃着味道实在不如何的干粮,相视傻笑。
翻过几座山,跨过几条河。
淋过几场雨,抓过几次鱼。
好像总是空手而归的时刻,远多于满载而归。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言事,恐无二三。
苦中作乐,知足常乐。
————
郑国的驿道,足足让李子衿和小师妹走了二十九日。
其实原本可以早几日抵达白龙江,只是少年疼惜马儿,不肯让两匹汗血宝马全速奔跑,总是走走停停,让它们歇息地极好。
这一日,天色已晚,李子衿和红韶手牵着汗血宝马,来到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江面前。
身前是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此情此景,哪怕是已经走过不少山水的少年都恍然失神,站在原地怔怔出神,静静看着那些浪花翻腾,波澜壮阔,气势恢宏。
身旁的白衣少女自不必说,眼睛鼓得圆圆的,嘴巴长得老大,看着那些好像要整个跳起,将山峰都盖过一头的江水,惊讶不已。
“江月不知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李子衿转头望去。
只见一位同样手牵着马匹的儒衫青年,笑意盎然,站在江边。
那人似乎也发现李子衿在看他,便转过头来,朝少年微微作揖。
李子衿赶紧手忙脚乱地还了一礼。红韶有样学样,照着师兄的手势跟着作揖一遍。
儒衫青年收回手,朝两人笑了笑。
大船已经侯在江边,那人不再言语,率先牵着马儿向前走去,沿着江边栈道,缓缓踏上那艘大船。
而后,陆陆续续有其他的人也不再临江观景,纷纷登船。
李子衿和红韶也跟着人群,登上渡船。
这真就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渡船,只能渡江,不能升天,是世俗王朝中极为常见的一种载具,除了体型庞大,船上客房上百间之外,各种娱乐场所也一应俱全。甚至这艘名为“春江”的大船还为旅人们准备了马舍。所以李子衿和红韶,以及那位儒衫青年才可以牵马上船。
先前在江边,少年已经向人打听过了,据说白龙江这边的渡船,个个体型庞大,这样江上行驶才会越稳。
白龙江是出了名的江水凶险,历年来,有不少渡江之人都淹没在江水之中,一些小舟小船,基本不敢在江上行驶,除非是极佳的气候,风平浪静之时,才会有胆大的船家,胆敢载客过江。
江的这一边,还算是郑国辖境,而江的另一头,就是他国地界了。
但李子衿和红韶不会下船,而是会乘坐这艘春江渡船,沿着白龙江,一路南行,最终要在鸿鹄州东南边的最后一座仙家渡口,“于飞渡”,乘坐仙家渡船,去往桑柔州。
到了桑柔州,李子衿将带小师妹红韶去往碣石山,眺望东海。
少年想做的事情,有许多。
譬如想要尽快到达洞府境,修习隋前辈留下的一句剑诀。
譬如想要尽快金丹境,去拜剑阁取回仙剑承影。
譬如想要尽快步入元婴、分神境,这样才有机会问剑昆仑山,才有机会向大煊王朝讨个公道。
譬如他想要改变扶摇天下对于剑修的偏见,那甚至不独独是境界到了就能做到的事。
至于要如何做,如今的李子衿也不清楚。他只能按照书铺老先生所说的“绕道而行”的方式,先不去想这些复杂困难并且如今的自己又无法解决的事。
可那些事,如今的他都还做不成。
自己想做的事,暂时做不成,那么李子衿就想要帮助小师妹,完成她想做的事。
师妹说,她想看海。
所以少年果断拉着小师妹上路。
“公子,小姐。这边请。”有渡船伙计笑脸相迎,带着李子衿和红韶先去马舍,将两匹汗血宝马放入马厩,然后又带师兄妹二人去往二楼。
一路上,那位渡船伙计都在向李子衿和红韶介绍这艘春江渡船。
从伙计口中,少年得知。
春江渡船共九层楼,没有李子衿之前乘坐过的鲲鹏渡船和潇湘渡船那么高,但是每一层的宽阔程度其实是不输仙家渡船多少的。春江渡船每一层都有十五到二十间房间。
并不是每一间都是客房。
每一层楼除了保证最基本的十二间客房之外,还有几间房屋作用各不相同。
有些地方相当于烟花柳巷,天下人少不了这个。
有些地方,是提供给一些读书人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若是那些有钱的贵公子,那么书房中还会提供侍女,红袖添香,素手研墨。
还有一些屋子,是专门为武夫和炼气士准备的“练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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