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高阳看见事情已经落下帷幕,而眼前这位儒衫老者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故而这位来自郑国京城,有着郑国第一镖师称呼的吕高阳,便斗胆问了句:“敢问先生,我能否带这位公子离开了?”
面对眼前的儒衫老者,他可不敢再称乔宏邈为“大人”。
老人斜瞥那倒在地上,眼中露出惊惧神色的乔宏邈,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好自为之。”
吕高阳朝老人微微作揖,神色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
他一把将地上的乔宏邈扶起来,替他正了正衣襟,又帮这位着实是受惊过度的“乔大人”拍了拍千金裘上的灰尘和木屑,这才一边搀扶着乔宏邈向花间集客栈楼下走去,一边小声说对他说道:“乔大人,别忘了向这位老先生道谢。”
这是他吕高阳身为镖师,对待肉镖的最后一份好意,而这份善意的提醒,看似不会为乔宏邈今后的仕途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然而却能够让那位老先生,对乔宏邈的观感不至于完全无可救药。
当然谈不上改观,更谈不上半点的好转。儒衫老者眼中虽然没有对乔宏邈的排斥和厌恶,反而有一种近乎于“不可理喻”的包容,可除去这份海量胸襟之外,老人对乔宏邈,甚至对这座金淮城,对这个郑国,乃至对鸿鹄州和这个世道,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望。
这种失望,并非源于某件天大的事情,而是来源于老人人生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每一次对事物拥有希望然后转变为失望,这比一开始就对世界失望更为遗憾,更为可惜。
行过千万里路的镖师吕高阳,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都不算少。
他熟悉儒衫老者眼神中的失望,因为吕高阳自己也有对这座郑国,甚至说是对这座扶摇天下的失望。
这一次,那个从来嚣张跋扈惯了的尚书府少爷乔宏邈,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拒绝这份看起来有些多余的提醒,而且还做出了他几乎从来都不会做的举动。
乔宏邈站在楼梯口,转过身,朝那位腰悬一枚“夫唯不争”玉牌的儒衫老者深深作揖,“多谢老先生。”
诚心诚意,心服口服,自然不是服李子衿,而是服这位先生。
他就像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之后,忽然就开了窍。
也像是福缘足够深厚,祖上福荫竟然能在关键时候迫使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去得罪眼前这位在郑国,在鸿鹄州都名不见经传的儒衫老者。
如同一位气运加深,能够自行趋吉避凶的天选之子。
乔宏邈躲过一劫。
非今日之劫,而是明日之劫。
良久之后,这位公子哥才缓缓起身,最后看了那少年少女各一眼,快步离开。
儒衫老者目送那二人离去,旋即转过头,微笑道:“后生,可还想要那本县志?”
这话是对那个一袭青衫,身后背剑,腰悬一枚不夜玉牌的少年郎所说。
而李子衿其实已经不惊讶于眼前这位儒衫老者的神通广大了,毕竟连隔空握剑,他都能做得到,更会那唯有地仙境界之上的大修士才会使用的缩地成寸。
此刻即便是眼前这位老先生,再学那不夜山藏书楼中的阁老,将自己心湖之上的那些涟漪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将自己的心声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李子衿都不会有任何讶异。
少年哪知道,若论境界修为,这位老先生还真未必不可以。
只是到底是一位儒家炼气士,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哪怕是看在最起码的非礼勿视非礼勿闻的面子上,老人都不可能以神通术法强行窥探少年郎心湖中的涟漪。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
老人瞥了眼花间集客栈二楼被李子衿和乔宏邈吕高阳三人混战毁坏的桌椅板凳,极为随意地抬手一挥,竟然瞬间就让那些分明已经损坏、破裂掉的桌椅板凳,房梁支柱,瞬间恢复原形,完好如初。
而那个不过一拂袖,便能够施展如此神通的儒衫老者,微笑道:“毁灭要比创造容易多了,而修复有时候要比创造更加艰难。外物的修复缝补是如此,道心的缝缝补补就更为艰难了啊,所以,如果可以,能不‘伤心’就莫要‘伤心’。修道之人,初心不改,大道方能长盛不衰啊。”
李子衿心头猛然一震,此前在少年动了杀心之后,他那颗道心之上的那条细微裂痕,此刻便如同花间集客栈二楼之上的房梁支柱、桌椅板凳一般。
被老人拂袖修复。
完好如初。
————
在离开花间集客栈之后,李子衿和少女红韶应儒衫老人的邀请来到了那间金淮书铺。
一来,是小师妹红韶对于这位老先生神通广大的术法,极感兴趣。
再者,也是李子衿的的确确不是随口说说的让师妹去买那本金淮县志。
少年的的确确是打算买来那本书,好好翻阅一番,要好好了解一下这座金淮城。
在不夜山的那场朝雪之后,一座扶摇天下同样迎来了冬天。
而已经算是位于鸿鹄州北方的郑国,冬季尤为寒冷,昨夜在那宁山村山神庙之时,少年还并未有特别明显的感受。
因为当时除却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要等待那群山贼出现,阻止山贼夺走山神金身一事之上。更因为当夜便在山神庙内烧起了一场熊熊大火,期间,李子衿又在上百名山贼之间游离不定,频繁出剑从他们手里救下那些宁山村的村民。
而且当时少年处于想要迅速结束那场闹剧,从重重阻拦中将尚且还留在山神庙中的小师妹红韶救出,体力和脑力都大幅度消耗的情况下,纵使是冬季的低温,少年又算是衣衫单薄,却依旧热出了一身汗。
但是今日在郑国金淮城中寻觅那座城中最好的客栈花间集客栈之时,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走了好几条街,当时红韶一个无心的举动才蓦然提醒了李子衿。
有凛冽寒风拂过二人脸颊,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于风中使劲搓了搓手,然后朝天上呵了口气。
那个一袭青衫的少年郎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离开家乡这么久了。
春日里出发,踏上逃亡之路,眼下已经是冬季,还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心上人和故友。
翻过这个冬天,便又是一年春,而那个时候,他会在哪里?
连李子衿自己都不知道。
上了那艘鲲鹏渡船以后,少年的人生就如同一叶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
飘到不夜山时,遇见了小师妹,遇见了阁老,还有明夜和丁昱,这一切都让李子衿有那么一刻不止想要慢下来,更想要“停下来”了。
所以他才会在不夜山朝雪节都已经结束了整整一个月以后,依旧待在一座不夜山。
李子衿是真的不想走。
早晨练剑,午后去不夜城中为藏书楼中的阁老打酒,然后带着慢慢一酒葫芦的剑南烧春去藏书楼被老人喂拳,依次砥砺那门玄之又玄的身法。
关于这门身法,少年曾问过老人,它叫做什么名字?
老人只说没有名字,他的拳法和身法都没有名字。毕竟在那位阁老心中,武夫出拳无非就是三个字,快,准,狠。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东西,当时老人还笑称一句:“境界高就行了,要名字做什么?难不成与人问拳之时,还要一边出拳一边喊上一句‘呔!无耻小儿吃老子一记夺命王八拳?’”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李子衿逗乐了,少年一个人在那边笑了好久,觉得阁老说起笑话来,竟然有些可爱。
可惜好景不长,没笑一会儿,就给老人唰唰两拳砸晕,然后一脚踹出不夜山藏书楼,出现在藏书楼外。
等少年睡醒之时,一般情况下都是黄昏,李子衿和红韶时常能够看见晚霞。
鹧鸪峰上的晚霞很美,素有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
可惜嫌少有不夜山弟子来此欣赏美景,他们都太忙了。忙着练剑,忙着修行,忙着读书写字,忙着风花雪月。
那位阁老也曾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不仅仅是“点评”一座不夜山的弟子,更是“点评”一座扶摇天下的所有山上人与山下人。
老人说:“世人忙忙碌碌,山上人有千般术法万种修行,旁门左道不胜枚举,山下人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有的人无非图碎银几两,赚个温饱钱。可是在老夫眼里,他们无非就在忙两件事,忙着去活或者忙着去死。”
阁老虽然不修边幅,却对世间事见解独到,真真儿让李子衿继恩师谢于锋之后,又见到一位“不可貌相”之人。
陪小师妹红韶看过晚霞之后,若无要事,大师兄和小师妹便会去往颠渎倒瀑,看看瀑布,喂喂鱼。二人不会选择一步迈入鹧鸪峰上的传送法阵,而是会选择徒步下山,沿途的风景如一支曲子,优美而柔和。
那是一段无需出剑斩光阴,光阴流水都会自行变得缓慢的日子。
可每当这样的日子结束之时,又会给人一种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的错觉。
然而从始至终,光阴流水都没有任何变动。
一直在改变的,是人心。
心慢下来,则世间万物都会慢下来。心急躁了,那么便如同不夜山的弟子,如同扶摇天下大多数世人一般。
如同应了不夜山藏书楼中阁老的那句谶语。
忙着去活,或者忙着去死。
那段日子算是少年经历过的为数不多的好日子,若非桃夭州魔窟的战事日益艰难,副山主袁天成接连提醒来自扶摇九州的客人们可以离开了,否则便有可能被压胜之战波及的话,李子衿也许会在不夜山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位于桃夭州的魔窟魔气泄漏一事,从最开始的夜叉山之乱,到后面整座桃夭州上九座连接压胜之物镇魔塔的魔窟皆发生了魔气泄露,才引起了扶摇天下各大山上仙宗和山下王朝的重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场家常便饭般的魔气泄漏,甚至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只需要安排扶摇各州出动一小部分山上力量,加上一些世俗王朝中的精锐兵马,数量都不用多,只要质量过得去,那么很快就可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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