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成殿内没有点灯,黑暗寂静,这地原本就偏僻,此时更是一丝人声都没有。
荒木的身体几近僵直地立着,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许久没有进食,他的头有些晕沉沉的,意识也漂浮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从白天跪到深夜的那天。外面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银装素裹,寻常人家应该都围在炭火边烤火取暖,其乐融融,共叙天伦之乐。他却因为背不出书而被老将军罚跪,石头地面到了冬天阴冷,他的膝盖从麻木到隐隐作痛,屋子里没有生暖炉,寒意一阵阵侵袭上来,他又冷又饿,却死命咬牙忍住眼泪,就算哭到断肠也不会有人来的,他只是不住地往冻僵的手上呵气,企图让自己暖和一点。鹅毛大雪的冬夜,他独自一人跪在侧堂,屋内一灯如豆,将他孤单的小小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虽然还是夏季,荒木却觉得有股寒意上侵,眉间渐渐露出些痛苦的神色来。八岁那次之后,他的膝盖就落下了毛病,每到冬天就发疼,现在跪久了,疼痛也越发清晰。一切似乎都和那年一模一样,他一个人,从白天跪到深夜,没有人过问,他陷在深深的黑暗里,也没有谁会来拯救他。
耳边忽然听见一丝细微的乐声,他侧耳细细听去,却又没有了。大概是自己跪太久出现幻觉了吧。他笑了笑,依旧闭上眼。
然而那琴声片刻之后又悠扬响起,越发清晰,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曲调。他的眼睛蓦然睁开,是小梦!是她在弹琴!
琴声悠扬清脆,每一个琴音都铿锵有力,清晰入耳。她故意将弦拨重,仿佛是要透过琴音告诉他,她就在这儿,陪着他。
屋内一片漆黑,然而一扇门之外的琴音却滔滔不绝地传来,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回声。那琴音犹如春天般温暖,阳光般明媚,一拨一勾,一压一荡之间,仿佛甘泉般填满了他干涸的心田,他的神色渐渐平静,前一刻还绝望如坠深渊,下一刻却又觉得飞入云霄,所谓的相守相依,不过如此吧。
他在堂内跪着,背脊高傲如不折羽翼的鹰隼,在黯色中似一座沉默塑像;她在堂外抚琴,手指灵动如同溪边渐开的花朵,素衣纤手,为他奏亮黑暗中的一点星芒。
有她,黑夜便不再是夜。
窗外更深露重,渐渐染湿了她的衣裳和发梢,几个时辰不间歇的演奏,本是极耗精力和体力的事,她的手却平稳没有一丝变化,月色下那一袭素衣清亮高洁,她的表情纯真美好,不带一丝杂念,琴声如同高山流水般倾泻而出,像天上的流云般自由自在,又像是月下的小船,张开风帆徜徉在大好河山之中,手起挑弦,琴音猛地一转,又像是雨夜静谧的夜晚,夜风轻拂,有人夜雨匆匆归家,却意外发现昏黄灯盏下,窗纸上映出的窈窕身影,那种最深刻的慰籍,穿透黑暗直入心扉,带来最熨贴的温暖;像是游子漂泊过千万个相似的港口,心境大起大落,直至苍凉,却最终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伊人翘首以盼的身影,从此不再是人生过客,红袖添香,相伴到老。他沉默听着,眼角里有泪珠渐渐渗出,一划而落,在地上溅起小小水花。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听着琴音,天色渐亮。他们隔着一扇门,看不见彼此,但是却相依相偎,他在脑海中一遍遍描绘她抚琴的样子,她的心情,她的坚持,他都听在耳里。八岁那年雪夜他没有等来的人,今日白衣如雪飘然而来,一把古琴陪着他穿越过最深的黑暗,给予他毕生未曾得到的温暖和救赎。
宝成殿旁的高台上,青萝斑驳,草木深掩后,有人翩然而坐,手执一把华丽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眼神定定地盯着宝成殿的方向,听着那里淙淙流淌而来的乐声,唇畔笑意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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