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说不清这是第几次为他失眠,一躺床上,她就忍不住琢磨他。
今日发生那样的事后,他却像无事发生般,就这么走了。
不明白。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身。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很轻很快,但她还是能分辨出外面有人。近来师门并不太平,外面时常有不明势力涌入。担心有人对她下手,她枕头下早早就备好了刀。此时她并不慌乱,手指上移扣住刀柄,蓄势待发。
随后,她听到放东西的声音。短促一声,像硬物之间的撞击。她更觉莫名其妙,翻窗偷东西的不少,放东西的,倒真是头回见。正考虑要不要直接起身看看,对方却身影一晃,又从窗户离开。
“……有病。”她嘀咕着起身。
等走到书案边,借着窗前月光,她看到自己的宣纸上放着两个小小人偶。而人偶旁边还有一块木牌,上面刻着“萧”。
……
很长一段时间,萧影像送东西上瘾了似的。看到什么好的,觉得有趣的,都想给司文瑶买回去。那日他牵她走了一路,而她并没有拒绝,让他心中又重新燃起希望。
他几乎快忘了,他原本的身份和目的。
……
当四处蛰伏的危机终究隐藏不住时,他撕开包裹已久的伪装,站出表明自己立场。所有人哗然,与此同时,往生门中又有不少青年欣赏他的才能,纷纷选择依附他这一支势力。
内部矛盾一触即发,司文瑶万分挣扎。
她是高傲,自信,大方。可同样,她也有细腻,缜密,和女人的敏感。
从一早开始,她就对他充满敌意,认为他是有目的,不过那时候单纯,她以为他的目的,就是抢她的位置而已。事到如今她才知,他从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往生门门主的位置。
有人说萧影是一匹狼。
有人说萧影有才有谋,值得追随。
昔日同门,今日两两对立,大有手足相残之势。
宁越天和羽茜迟迟没有选择,他们想看看,司文瑶到底是怎样的打算。往生门中所有人都知,司文瑶亦有自己的势力,无论她站哪一方,那一方都会如虎添翼,势压三分。
这样的局面让司文瑶不得不开始胡思乱想,她重新审视萧影对自己的好,忽而觉得,她落入了他的陷阱之中。饶是她并没有表露太多情绪,但身边熟悉她的人,比如羽茜,比如宁越天,都是明白她心思的。
她喜欢上了那个算计他的人。
看她如此纠结,成日不吃不喝,形容憔悴,羽茜又开始自责。
当初两边撮合的点子,就是她出的。她了解司文瑶,知道司文瑶这样心高气傲的性子必须有个更厉害的才能收住。而往生门同辈之中,也只有萧影适合,她才不遗余力,让宁越天套路萧影。得知萧影当真去了,她还有些意外,没想过萧影真的对司文瑶很上心。更没想过他这般冷漠独立的一个人,会轻易相信宁越天出的点子。
说来到去,她是觉得两人有情意在的。只是如今这样的局面,情意越多越是难堪。
入夜,司文瑶打定主意,要和萧影谈谈。
十多天的冷战,她知道不能这样继续下去,迟早是要做出选择的。
只是刚打开门,就看到院子里立着她极为熟悉的身影。
她没功夫去惊讶,质问他何时来的,平静道:“聊聊?”
“正有此意。”
钩月崖边,月色正好。
司文瑶开门见山问:“你做这样的选择,让往生门之后如何发展?”
萧影负手而立,沉声:“往生门所收留的婴孩孤儿渐多,若不能另辟蹊径,我们迟早都会饿死。往生门以后的发展,必须有所依附。”
“所以你选择依附东淮皇族?”
萧影扬头,看向那轮圆月,淡淡一笑。
“阿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但是这个秘密,答应我,只有你知道,好吗?”
“……”
犹豫的时间,萧影已经走近她身旁,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个字。
随后司文瑶神色大骇,惊出满身冷汗。
他仍旧淡淡笑着,指尖撩过她的发丝,将她抱入怀中。
“所以你逃不掉的,你们都逃不掉的。”
……
半年之后的某天,司文瑶突然嫁给萧影,一切都没有预料。
她的选择,让不少人失去了选择。
婚后的日子还算平静,毕竟是喜欢的,她也知道,即使萧影对她的感情掺杂着其他东西,不算纯粹,但她也觉得足够了。
她很累,往生门的大变,还有她原本身子的不适,让她渐渐在同门眼中淡去。大家提到她时,不再是“大师姐”,而是“门主夫人”。
日子一久,也无人谈论门主夫人了。
约莫两年后,司文瑶生下司烨。往生门的内乱,也终于渐渐平息。萧影每次回来都浑身血气,急急想抱儿子,又总是在司文瑶愠怒的眼神中淡淡笑着,转去沐浴更衣。
或许在世人眼中,萧影算不上是个好人,但在她眼里,他是个好夫君,好父亲。
司烨三岁之时,宁越天和羽茜那边也传来好消息。
刚会说几句话的司烨在身边长者的起哄下,乖乖叫了羽茜一声“娘”。脆脆的声音,让他们都暂时忘记了厚重的现实。
有一日,羽茜突然心事重重找到她,跟她说萧影变了。
“变得比以前更心狠手辣,直接取同门性命……他还要我和阿天炼血寒毒。血寒毒是炼出来了,但我感觉不太好,想偷偷琢磨一下解药。”
司文瑶若有所思。她很久没有过问门中情况,但羽茜不会骗她,她也知道羽茜表面上好耍贪玩,实际心思缜密。听到这样的消息,司文瑶沉默良久,才回她:“你和阿天悄悄炼解药,若出了方子,定要藏好。也可以给我一份,他如今是不会怀疑我的。”
羽茜握紧司文瑶的手:“你还是别太放心他了。唉,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总觉得心悸。柔柔她才一岁,这般娇嫩的年纪,要是往生门内再生波澜,我怕她扛不住。对了,叶儿呢?”
“他呀,练剑去了呢。”司文瑶轻轻笑,眉目间尽是温柔。
两个月后,司文瑶亲眼看到林千树抱走司烨。
她隐在窗边,没有声张,只是将指尖狠狠掐入掌心,以此分散自己的注意。
逃吧逃吧,她靠在墙上,仰头,眼神迷茫。
羽茜都在打主意想办法将宁姝送出去,虽然她没有明说,司文瑶也能猜到,前面绝对又出事了。既然如此,叶儿能出去,反倒是件好事。只求林千树能比以往更机敏谨慎,断不要被萧影抓回来。
……
羽茜过来寻她谈天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她也看出,羽茜常常欲言又止。
最后那次见羽茜,她记得很清楚,是五月十六,正好是宁姝的生辰,亦是叶儿的生辰。
羽茜早早过来陪她,两人聊起以前的事,脸上都是笑意。
末了,羽茜却突然道:“萧影知道我和阿天有解药的事了。他吩咐了任务,今晚亥时,黑竹林。”
没有任务内容,说明那本就不算是任务。
司文瑶默默记下时间地点,牵过羽茜的手,轻轻拍了拍。
“放心,我不会让他去的。”她还是笑得很淡,眸中神色却异常坚定。
当晚,萧影在饭桌上一反常态,和她说了很多。
他说:“阿瑶,你好好把身子养养,等这段日子忙完,我带你去附近走走。”
他说:“往生门近来都挺好,千树……的尸身我已找到。至于叶儿,你放心,我会让那边继续留意。”
他还说:“或者你要是想外出任务,我也可以给你安排。自从你嫁给我,很久都没有练功了。”
司文瑶放下碗筷,缓缓坐好,看着他道:
“你知道我不再碰剑的原由,”垂眸,“我不想我的剑,沾染同门的血。”
萧影低咳一声,岔开这令人不快的话题,道:“今夜星星不错,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
司文瑶唇角微牵:“你要去哪儿?”
他手中筷子顿了一顿,继续夹菜:“有点事需要处理。”
司文瑶见他并不打算告诉自己,忍不住冷笑。
“你要去杀越天和茜儿,是吧。”
“……”
不待萧影说话,她提高声音道:“星星,我陪你看,但是今晚你哪儿也不许去。你若当真要动手,那我便在亥时自缢。”
“阿瑶!”萧影薄怒,“休要胡说八道!”
司文瑶神色更冷:“你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么?”
迎上她咄咄逼人的神情,萧影深深吸了口气,放下碗筷。
“阿瑶,是他们不听吩咐,偷偷炼制解药……”
“是我让他们炼解药的,”司文瑶阖目,“那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杀了?”
看到她脸上尽是沉沉死气,萧影陡然一惊,慌张抱住她:“阿瑶你别这样,你听我说,只要他们把方子交给我,我绝不为难他们!”
“他们会给么?不会。”司文瑶自言自语。
比起萧影,她当然更要了解羽茜和宁越天几分。
司文瑶咬咬唇,伸手紧紧抱住萧影。
“影哥哥,算我求你好不好?真的,别动他们。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但是你那么聪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司文瑶蹭蹭他,“你陪我吧?你留下来陪我?”
萧影喟然一叹,拍拍她的肩。
“阿瑶,我走了。”
他一点一点分开她的手,一点一点磨灭她最后的希望。
她没有再说,静静看他换上黑衣,戴上覆面,走去门边。
“萧影,”她平静开口,“亥时我自缢。”
他步子一顿,片刻之后,还是走了。
回来路上,他莫名心惊肉跳。
对宁越天和羽茜下手,他也有过不忍,但他那样的身份,根本容不得他对背叛的人有其他情绪。
更何况宁越天和羽茜还没有到他肯费尽心思,付出一切去保护的地步。
但是阿瑶……
还未踏进房间,白傲阳从旁侧急急忙忙奔来,一把将他推开,抢在他前面进去。
只一眼,白傲阳就崩溃了。
司文瑶一身素白,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
萧影脑子瞬间炸开,浑身发麻,险些站立不住。
半个时辰前她明明还在他怀中,跟他说可以陪他一起看星星。她的温度,她的香气都还在……
但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
桌上的人偶,是他亲手刻的。
还有两块木牌,上面的“萧”“瑶”也是他亲手刻的。
他同她说过,幼年贫穷,只能刻木头消遣。她从不介意,还将它们保存得很好。
如今她却把珍藏的东西,放在桌上,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萧影,抱着你的往生门过一辈子去吧。
……
时隔多年,他还是害怕想起那天。
亲手杀了宁越天和羽茜,曾让他心生波澜。而看到司文瑶自缢在眼前,他心如死灰。
是他亲手,害死了她。
午夜梦回,哪怕年逾不惑,他依旧眼眶温热。
最怕是长夜漫漫,曾经心上人不在身边。
也怕余生寂寂,从此活在失去她的愧疚之中。
他真的很想她。
……
得知白傲阳坠崖,萧影内心一阵翻涌。
轻而易举就想起那些往事,想起司文瑶。
也不知是否是近来和司烨稍有亲近的缘故,他的心开始柔软,开始变化,开始生出以前不敢有的想法。
避退众人,他独自前往司文瑶埋骨之处。
四下古木林立,杳无人烟。
阿瑶喜欢安静,他给她足够的安静。
坟茔前所奉的鲜果糕点十分新鲜,乐扬是他身边办事最细的人,他的吩咐,从不懈怠。
墓碑之上,剑锋凌厉,明显出自他之手,深深刻着“爱妻司文瑶之墓”。
“……阿瑶。”
萧影伸手,轻轻抚过冰凉的墓碑,瞥见角落卡着一根野草,顺手拂去了。
像极他那次从她发间摘草的场景。
日子一晃,都二十多年了……
故人不在,而他亦日渐苍老。
“阿瑶,烨儿特别优秀,往生门交给他,我很放心。”
“曾经我身不由己,如今他是自由的,不用再拘于那样的身份。”
“我已经写了碧波折子,向皇上说明一切。烨儿是他乐意重用的人,定会答应的。”
沉默良久,他抱住冰凉的墓碑,仿佛她仍在怀中一般,贪恋地收紧双臂。
“……我来陪你可好?”
……
濒死前,他看到司烨眉宇间的神情,恍惚以为是司文瑶。
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末了,却是定在那夜的钩月崖上。
他在她耳畔说:“我的生母,是先帝的亲生妹妹。”
从一开始,他就是东淮的棋子,奉命渗入往生门这支颇有利用价值的组织。
他……身不由己。
司文瑶是意外,但他从未介意这样的意外,甚至于他来说,她是他心中唯一想守候的一方净土。
他想要将这方净土护好。只是很讽刺,害死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叮——”
银铃晃动,声音清脆,耳畔似乎还有竹叶梭梭声。
意识残存的最后刹那,他看到他的阿瑶巧笑倩兮,向他伸出双手。
“我累了……阿瑶。”
她笑。
那就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