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影拜入往生门时,已经年过十八。
师门的辈分与家族不同,只管先来后到,不管年纪大小。因此他一入门就成了“小师弟”,往上不少师哥师姐,其实都比他年幼。
辈分最高的大师姐司文瑶,那时不过刚刚及笄。
只是司文瑶虽然年幼,却时刻佯装老成,绷着张小脸跟书院老夫子没差,每天执着竹鞭督促他们练习、练习、再练习。
初见便是如此。
那天风轻云淡,清澜河畔墨竹梭梭,他穿过竹林,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坐在竹亭上,翘脚微荡,拿着竹鞭,表情“凶神恶煞”:“你们都听好了,不打完这套拳,谁都不能休息!”
下面的小弟子立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拳拳生风。
她得意洋洋,捏了竹鞭晃荡,忽而发现竹林边站了个从未见过的少年,顿时严肃神色,施起轻功直朝他而去。
青衣白纱,缥缈似仙。
随她步子落下,她发髻间的铃铛也清脆作响,让她看起来俏丽非常。
只是她明显不喜欢用这副模样待人,抬头对视的一刹那,她的脸色比起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什么人?”
萧影抱拳一礼:“我叫萧影,今晨通过试炼,师父允我进门,以后随师姐一同学习。”
司文瑶摇晃着竹鞭围他转了一圈,趁他看不见时,她飞快出手,比了一下他们的身高。发现自己刚到他心口左右的位置,她当即扁嘴,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
“你记着,往生门里不管你高还是矮,老还是幼,你是最后入门的,那你就是小师弟!而我,是你的大——”她故意拖长声音,“师姐,司文瑶。”
“好的,瑶师姐。”
看他态度恭谦,司文瑶心花怒放。又怕看出自己的高兴,赶紧咳嗽两声,压低嗓子:“嗯,跟我过来,让其他师弟师妹认识认识你。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很快,萧影就在众师兄师姐中,脱颖而出。
他入门晚,年纪大,所掌握的本事,却远远超过他们。每每遇到师父巡视,都会点萧影出来示范,而在他到来之前,都是司文瑶做这件事。
司文瑶觉得自己大师姐的地位岌岌可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司文瑶突然发现,原本独来独往的萧影,身边竟然开始出现狗腿。不是在他练功之后主动送水,就是觑着机会要帮他擦汗。司文瑶气得牙疼,一边骂那些师弟师妹是墙头草,是不念旧好的白眼狼,一边又更加笼络和她关系本就不错的几人。
其中就有宁越天和羽茜。
这两人从小就古灵精怪,和司文瑶年纪也接近,因此无论萧影如何炽手可热,他们也都紧紧抱成一团不撒手。
一日午后,天气炎热。
司文瑶体恤师弟师妹,打算等过了日头再让他们打拳练功,可萧影性格固执,不管晴天暴晒还是下雨落刀子,都不会因此耽搁进程。虽然得到司文瑶的口信,他还是如期而至。
司文瑶看他一个人在场地练功,懒懒打了个呵欠,索性躲去竹亭的阴凉里打起盹儿来。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等她醒来时,外面竟然大半弟子都在跟着萧影动作。
司文瑶惊了。
“你们……”
刚开口,就听到师父一声冷哼。
她顿时汗透衣衫,硬着头皮融入师弟师妹之中,开始打拳。
事后羽茜悄悄告诉她,那天原本只有萧影一个人在练功的,但有几个爱慕他的师妹生出私心,想得他青睐,于是跟着去了。而那几个师妹身后,也有关注她们的师弟……于是莫名其妙的,很多人都去了。宁越天和羽茜看着势头不对,只好跟随。本想叫醒司文瑶,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唤她,突然听到师父严厉道:“让她睡,看她能睡多久!”吓得他二人就此作罢。
司文瑶气鼓鼓的,仿佛一只河豚。
好个萧影,这后入门的老男人,果然不老实,一门心思算计她!先要大家排挤她,然后让师父对她失望,最后再夺她这发号施令的位置,一定是的!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司文瑶深深吸了口气,当下揽来鬼点子最多的宁越天和羽茜,商量怎么反击对付。
三日之后,是每月一次的比武。
这样的比武其实很简单,也并不要求谁和谁分出胜负,只要近来有进步,师父都会有所奖励。
司文瑶身为大师姐,又天资颇高,自从三年前她一年连胜,无人再敢去主动挑衅。如今在那群师弟师妹眼中,她就跟个德高望重的老者没两分区别。
只是这次,德高望重的老者要“重出江湖”了。
司文瑶的位置就在师父身边,轮到萧影出场时,她明显感觉到师父和其他师弟师妹的眼神骤然明亮。
很期待,是么?她笑,那就让你们看看更精彩的!
纵身一跃,落在萧影身前。
原本要和萧影切磋的弟子正瑟瑟发抖,百般不情愿。平时萧影的名声就在师门中来回传,今时比武,无论跌面还是受伤,都不是件好事情。乍见到司文瑶过来,他心头大喜,只觉得她宛若天仙降临,忙不迭后退,又急急忙忙道:“大师姐是想和小师弟切磋吧?我让位置!”赶紧溜了。
萧影望着司文瑶,脸色十分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一般。
司文瑶挑了挑眉,拔出腰间软剑。
“师弟,请赐教!”说罢,长剑已如蛇般向萧影缠绕而去。
二十招后,胜负分出。
司文瑶满脸难以置信,怔怔看着地上的软剑,久久不能回神。
她……居然败了?而且是败给一个,才入门不到一年的小子?
周遭沉闷得可怕,所有师弟师妹都知司文瑶在功夫上极为争强好胜,对自己无比苛刻,如今被小师弟打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小心翼翼看去,果然,司文瑶脸色已阴沉如水,浑身微微颤抖,双拳逐渐握紧。
萧影弯腰,将她的软剑捡起,仔细拂去剑穗上的灰尘,递还回去。
“瑶师姐。”
司文瑶鼻尖瞬间红透,眼眶酸酸的,强忍着,好歹没有哭出来。
她死死盯着萧影手中的剑,以前是宝贝,现在她却恨不得将它折成废铁,更恨不得把自己给劈了。
她明明,先入门那么久!
她该永远第一的,不是么?
若得不到大家认可,那她又怎能完成父母遗愿呢?
萧影看她并不接剑,又瞥见师父脸色不耐,怕再生是非,将剑塞去她手中。
“不要碰我。”她恨恨咬牙。
萧影指尖一颤,虽然只是短暂接触,但她那句话却仿佛在指责他趁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他眉头皱起,很不愉快。
羽茜看他二人一触即发,当即用手肘拄了宁越天,和他一前一后上去,说笑着把二人分开了。
“阿瑶你昨晚不是不舒服么?今天怎么还有心情切磋?走走,我们继续回去补觉啊~”羽茜说着,给宁越天使了个眼色。
宁越天瞬间会意,接话:“是啊瑶师姐,你要是身体不适,那我们这帮师弟师妹该怎么办?”
话里话外都是排挤,萧影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只是刚走没两步,就听到司文瑶道:“你站住。”
声音带着丝丝颤抖。
“瑶师姐还有何指教?”他并不回头。
司文瑶小脸一扬,脸上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神情。她挑起唇角,很是自信:“下月此时,再赛一次,你敢吗!”
萧影略是抬手:“可以。”
整整一个月,司文瑶仿佛魔怔。
每日昼夜颠倒就罢了,还无时无刻都在练功,就连吃饭时间,也是拿个馒头就着泉水快速解决,手里永远捧着一本她自己琢磨的招式,一张小嘴不停念个不停。羽茜跟她从小就认识,十多年来,还是头回见她如此逼迫自己,眼瞧她日渐消瘦,羽茜担心再这样下去她会走火入魔,也就悄悄摸摸拽了宁越天去找萧影。
彼时萧影正在浣花溪畔练功,自从师门同辈无人再能胜过他,他便独自选了这一处清静地方。察觉到有人走来,他当即拿过石头上的衣服披上,发现是羽茜和宁越天,脸色微微沉下。
羽茜原本看萧影就不顺眼,再加之他眼下还一副不速之客来了的模样,更烦他两分。不过碍着司文瑶的事还没解决,只能按捺脾气。
“马上每月一次的比赛要到了,你去跟阿瑶说,你不参加了。”羽茜扬头,语气嚣张。
宁越天知道她是互友心切,更知道萧影是个不好招惹的硬茬,便站去他们之间,跟萧影解释:“阿瑶近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她太看重比赛了,这样下去,她身体迟早会垮掉的。师弟你看啊,阿瑶平时对你也还算过得去吧?而且她侠肝义胆,光明坦荡,是个很好的人。咱们没必要因为一次比赛,伤了师门感情对不对?”
不料萧影唇角一挑,冷哼道:“与我何干?是她要赛,我便应赛。既然有了承诺,自是该当履行。无论她是残是伤,只要没死,都该按时赴约!”
羽茜一听,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双手并用要去挠他。宁越天赶紧一把将她拦腰抱住,一边拖一边劝:“茜儿你跟他计较作甚?他天生说话直,啊对,就是说话直,也没别的意思!”又对萧影挤眉弄眼:“你继续练,继续继续。”
羽茜力气敌不过宁越天,眼看自己碰不到萧影,又将火气撒在宁越天身上,大声骂他:“你真是白眼狼!当初要不是阿瑶在村下救了我们,现在哪还有你活蹦乱跳的份!你又不是不知阿瑶她身体不好,心脏有疾,平时养着还行,万万不能累着,她要是因这次比赛出什么岔子,宁越天,我们以后就各走各路吧!”
“……茜儿,我……”
两人一前一后走远。
萧影站在原地,沉默良久,重新将衣服解开,抛去石头上。
时近月末,比赛如约而至。
司文瑶早早到场,她一身墨绿,修出玲珑身线,青丝用一根白纱发带简单束去脑后,看起来干净清澈,而眸中神色,又极为沉静。
看到萧影入场,她周身气势骤然凌冽。
“师弟,请。”她略扬下巴,一如既往地自信。
萧影淡淡“嗯”了一声,还未站定,司文瑶已拔剑朝他直逼而来。
这次,拆了一百余招。
各位弟子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呼精彩。连素来严厉的师父脸上也笑意连连,满意地抚着银白长须。
不过,司文瑶还是败了。
败在体力不支。
萧影离她极近,再最后几招对决时她呼吸突然紊乱,几次都险些反伤自己。她心里明明也很清楚这一点,但她却没有放弃,甚至没有让其他人察觉到她这一点异常。待胜负分出后,她只是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将脸上浮现的病态红晕极力压制。
“还是小师弟赢了诶!”
人群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很小,但也很清晰。
司文瑶抿抿唇,没有说什么,一双平静如秋水的眼睛淡淡望着他。
萧影错开目光,准备下场。只是刚想迈步,一时心中生出两分冲动,他转身对她道:“我练功方式与你不同,若有闲暇,你可以过来……”本想说教她,话到嘴边想起她生性高傲,改口:“我们研讨切磋。”
司文瑶牵牵嘴角:“好。”加重语气:“我一定过去。”
次日,司文瑶就去了。
不过担心萧影这阴险男人有埋伏,临去之前,她还特意拽上羽茜和宁越天。三人来到浣花溪畔也没有大大方方露面,而是寻一块大石后面躲了。
而后,司文瑶伸出一双爪子扒住石头,小心翼翼往外探。
羽茜:“看到了没有?”
司文瑶:“没有,别催!”
羽茜:“……现在看到了没有?”
“没有没有!”司文瑶继续猫着身子往外走。
只是走着走着,男人赤裸的上身忽就映入眼帘。
那刚毅的线条如此完美,清澈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纵横分明的肌理滚落,身后水雾四溅,让他看上去如同惊涛骇浪中破海腾云的蛟龙,整个画面比阳光还晃眼,刹时间令她头晕目眩。
她懵了。
“哎,阿瑶,你到底看到他没有嘛!”羽茜拽拽她的裙子,要走出来。
司文瑶一个激灵,瞬间回神,急急忙忙道:“没看到,走了走了,那人撒谎呢!”双颊浮起两团诡异红晕。
宁越天隐隐奇怪,趁她不备,快速睃了一眼,而后笑得意味深长。
翌日,司文瑶又去了。
这次她学乖了,没有叫羽茜和宁越天,免得他二人东想西想。
但转念又觉不对,是他自己要赤裸上身,而她坦坦荡荡,有什么好害怕的?
念头一闪而过,昨夜折磨她深夜辗转难眠的画面再次划过眼前,她赶紧捂住耳朵摇头,将它们齐齐赶跑。
回神之时,脸颊好像又在微微发烫。
捏着裙摆缓缓走近,她想好了,若此时他还跟昨日那样,那她就跳出去斥责他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检点!她是他的大师姐,说这话还是能压住他的。
只是这方想的妥当,等她绕过那碍眼的巨石,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不在也好。
司文瑶松口气,看向面前几分湍急的溪水。
嗯,日头正晒,能踩踩水也不错。
她莞尔一笑,弯腰脱掉鞋袜,卷起裤腿,小心翼翼朝水里走去。
站在水流之中,她抬手遮住额头,眯起眼睛前望,没发现什么有趣的,又扭头看身后。一挂不算高大的瀑布正悬而落,溅起的水雾洒在身上十分清凉。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为何会选择此处。
除了清静,更多应该是水雾能减去心中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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